72 part.71

殷送向來是個很細心的人,手信準備得非常紮實。

對于首次去見殷家以外的那麽多人,他顯得格外高興,但還是矜持地跟在醫生後面,禮貌地扮演一個小輩的角色。

鄉間少來生面孔,這次新搬過來的一對叔侄看上去也并不普通,原本該是讓人心生警惕的身份,好在吳謝歷練多年,能夠自然純熟地與各種人搭讪,很快就與鄰居們熟悉起來。

恰是農閑季節,他坐在鄰居家裏被留着喝了兩杯大麥茶,問清游家門路,就依言去找。

村路上雜草密布,男人穿着寬松的直筒褲,提着手信走在前面,半大的少年摁住頭頂帽檐寬大的草帽——這是他從上一家拿到的回禮,怕不留神被風吹走。

他見那人頂着烈日,額角隐約可見閃光,連忙緊跟幾步,把人叫住。

“老師。”

“嗯?”

吳謝回頭,就看到少年做出要他低頭的手勢,他驚訝非常,乖乖俯身,頭頂突然被扣下片陰影,編織草帽的帽檐恰好擋住少年含蓄的表情。

“太陽太毒了,你戴吧。”吳謝沒動,輕聲說,“白白嫩嫩的,別曬壞了。”

“不用……我,我戴着很熱,老師戴吧。”

少年一本正經地講着瞎話,快走幾步到了前面,男人立刻追上去,用手肘碰碰少年肩膀,有點無奈地說:

“去後面,進我影子裏。”

少年于是小步挪後,唇角抿着不自覺的笑意,亦步亦趨走進對方傾斜而下的影子裏,在夏日山間的濕潤風中,體味那點只有自己明白的,愉悅之情。

不過,其實。

走在前面的那個人。

或許也有着同樣的心情。

……

游家算是離他們最近的住宅之一,只是因為拜訪方向不同,所以他們正午才從村頭繞回來,這是吳謝故意算好的時間,他知道上午孩子們肯定到處去野了,唯有到吃飯時間才會老實回家,他想要接近游薇,至少要知道這孩子喜歡什麽,總得親自打個照面。

未進游家家門,兩人就聞到飯菜香味。

待推門拜訪,熱情的游家人收下手信以後開始留飯,尤其是游母,對長相精致的殷送非常喜歡,進屋就先塞了一把糖,不知所措的殷送在男人暗示下腼腆道謝,這種不同于村裏其它皮小子的斯文禮貌更加取悅了游母,當下盛情難卻,男人思量片刻,決定先應承下這頓飯。

裏屋不夠敞亮,幾個男人合力把桌子搬到院裏,游家滿院搭着葡萄架,風吹過來時非常涼爽,綠瑩瑩的葉間能看到已經結成的葡萄串,不過現在仍是淡綠色,還沒有成熟。

吳謝把草帽摘下來挂在椅背上,又從口袋裏掏出煙來遞給游父,見他笑呵呵接了,就開始同他聊附近的市集和當地民俗,主要打聽有哪些地方好玩。

游父是本地人,說到這些熟悉的領域就開始指點江山,男人在心裏一一記下,又詢問細節路線,偶然聽到有趣的地點時,就轉過頭來看向不語的少年。

“這個地方怎麽樣,想去玩嗎?”

少年用圓圓的琥珀眼瞳望着對方,又看了眼笑容滿面把煙點上的游父,輕聲回答:

“如果跟老……叔叔去寫生的話,應該不錯。”

游父問:

“寫生是什麽?”

吳謝笑着說:

“就是畫畫,他平時沒事就喜歡畫畫花草什麽的……阿送?”

突如其來的風忽然從藤架的縫隙裏狂湧進來,搭在椅背上的草帽翻滾着被吹了出去,注意到這點的殷送立刻跳下椅子拔腿去追,終于在草帽被吹出家門前抓住了它。

他擡頭時,卻瞧見雙又白又細的腿。

往上看,卻是個穿着粉色平角褲的小姑娘,頭發梳在後面辮成麻花,有一邊搭在肩膀上,此刻,正面帶錯愕地盯着他看。

殷送刷地站起來,最初別開了視線,但又很快把目光投注回去,好奇地看着對方。

他按理來說也是該上初中的年紀,雖然前幾年沒過過什麽好日子,不過被接回來以後,他的身高拔竹筍一樣長,現在竟然也能夠理所當然地用俯視的姿态去看別人,這樣的事情讓他覺得很新鮮——殷家男人都不矮,就算是最瘦弱的殷早,現在的他也只有仰視的份,更別說那些清一色一米八以上的保镖,連老師他也……只能仰頭看着。

把草帽抱在懷裏,少女被對方好奇的視線看得滿臉通紅,也不知道是曬的還是在害羞,一時連進家門都忘了,好在游母這時候從廚房裏出來,擾了她亂七八糟的思緒。

“薇薇,家裏來客人了,過來幫忙!”

“哎。”

少女應了聲,有些慌亂地瞧了眼面前樣貌精致的少年,抿起嘴,低頭從旁邊小跑着進了廚房,完全沒注意到院子裏還有個人在跟自己的父親聊天,匆匆忙忙差點撞翻屋檐下放着的盆子。

游父看得哈哈笑,掏出打火機把吳謝手裏的煙給點着:

“這丫頭,肯定是看到你家阿送,害羞了。”

吳謝笑而不語,咬住海綿嘴深吸一口,往葡萄架下走去,裝作看葡萄的樣子遠離了餐桌,游父只當他是城裏人好奇植物怎麽長出來的,也離了座位跟他站在下面聊。

将草帽輕輕放在椅背上的少年盯着男人指間點燃的煙,又掃過游父手中普通的打火機,垂下眼眸在餐桌旁立着,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于是等游薇端着菜出來時,就看到三個大老爺們有座位不坐,都站着,其中年齡最小的那個最奇怪,靠着椅背聽那兩人聊天,就是不坐下來。

游薇把菜放好,小聲提醒:

“那個……你要不先坐一下,就快吃飯了……”

“謝謝。”少年敏銳地直起身體向她點頭,嗓音帶着這個年齡階段特有的沙啞,“我等叔叔過來,需要幫忙嗎?”

游薇當下攥緊手心,心慌得轉頭就跑。

殷送一臉莫名地見她背影消失在拐角,并不明白自己哪句話說錯了。

這些畫面盡數落進男人眼裏,煙絲絲縷縷吸入肺腑,又慢慢呼出,消失在葡萄架拱造的碧綠之中。

……

這頓中飯吃得很平靜,游薇全程因“未知”原因晃着腿吃飯不說話,游父游母明顯看出她的态度,幾次打趣都沒能成功讓小姑娘完成說出一句話來。

殷送表面上與往常無異,細心地與“叔叔”互相布菜,但對他情緒變動幾乎了如指掌的吳謝敏銳感受到少年的異常,見對方連平時最喜歡的甜食菜都沒動幾筷子,他不動聲色地移開游父給少年倒的酒,把自己還沒動過的茶杯挪了過去。

少年卻繞開他的手,一口氣把那點白酒喝了下去。

游父非常高興,還誇殷送酒量好,吳謝滿心疑惑,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得罪了他。

“我們剛剛從街上過來,沒看到有剪頭發的地方。”男人暫時撇開對方莫名的鬧別扭,問起當前最關心的事來,“阿送他頭發長了很多,想給他修一下。”

“有的,待會兒讓薇薇帶你們去。”游父笑呵呵地看了眼女兒,“她最清楚了。”

游薇臉漲得通紅,嘴上小聲嘀咕了兩句,悄悄望了眼安靜吃飯的殷送,她最終沒有說出拒絕的話。

……

回來的時候,已經臨近黃昏。

沒有高樓大廈的遮擋,大片水田被這過于溫暖的殘照包裹在群山之中,發出金子一樣的光,遠處傳來幾戶人家的狗吠,帶着不緊不慢的回響,蕩開懷舊而悠閑的氛圍。

出于紳士考慮,男人讓少年先行開門,自己多走幾步去送一下晚歸的女孩,把人送到家門口以後,順理成章地提出“下次來我家玩吧”這樣的邀請,女孩被夕陽映出滿臉緋紅,游家父母也熱情答應下來,目的達到,男人于是客氣離開。

不過等真正進門以後,他才意識到,之前被忽略的家庭戰場,終于拉開序幕。

殷送平靜地坐在沙發上。

洋樓外表雖然漂亮,但家具等還是維持着十幾年前的小資風,帶着種說不出來的影映畫質感,而少年一旦換下寬松常服,重新穿起西裝戴上手套以後,僅僅這麽看着,倒也有種大人的感覺了。

“老師。”

狹小的客廳裏,百葉窗內溢出的光,一格一格照亮少年的琥珀眼瞳,他柔軟的唇微微繃着,脖子揚起有些高傲的角度,胸口的銀色別針閃閃發光。

正常人大概會更多注意到少年漂亮的五官,但對于吳謝而言,這是一種有別于前幾個世界的鮮明誘惑——讓人很想犯罪。

所以他在玄關沉默許久,才簡短地回答道:

“我去做飯。”

“站住。”

少年手裏似乎攥着什麽東西,此刻他專注凝視面前的人,顯露出與以往不同的偏執性格來。

“老師。”他問,“想要抽煙嗎?”

“……”

不明白對方為什麽會問這種問題,但吳謝還是脫下鞋子,赤腳走過去,與少年面對面:

“不想哦。”

殷送有些不甘地抿起嘴角,他有些坐如針氈地在沙發上磨蹭半晌,似乎想要繼續說些什麽,但最後也只是将雙手握在膝間,沒有再發出聲音。

男人克制住內心笑意,繞過茶幾,單手撐在少年靠背後,将他整個人半環住。

突然的貼近似乎讓少年有些不安,男人空閑下來的手從對方身前抄過去,輕輕包裹住這人十指緊攥的手背,對着那薄且白的耳尖吹了口氣:

“這是什麽?”

殷送被這口氣吹得打了個激靈,他沉默了一會兒,終于攤開手掌,頗有些自暴自棄地別過頭去。

躺在白色手套上的。

是一只造型特別的打火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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