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60.最終審判

韓深看着他:“還興記仇?”

陳塵笑了笑,拖長了嗓音:“沒,我渾身的閃光點你不學,花裏胡哨倒學會了?”

韓深只為了套他多說幾句真心話,腦一抽串了句土味情話,看他不習慣也不再勉強。撿起風筝踏碎石往前走,被一陣風吹得搖了搖,聽見背後壓低的聲音。

陳塵說:“不過我就喜歡搞暧昧,這脾氣你随我,是個可愛小孩。”

韓深轉身勾他衣擺,一臉不堪忍受:“鬼畜感,收點兒?”

陳塵微笑道:“這是愛的表達啊。”

邊閑聊,走到開闊的廢墟,韓深迎着風向奔跑,風筝搖搖欲墜一飛沖天。陳塵判斷風向,偶爾拯救被狂風吹亂的小紙鳶,大部分時間跟在韓深背後看他玩兒。

老秦跟1班同學無意擡頭,看見兩人你追我趕放風筝的美好畫面,人已經沿河流跑到了很遠的地方。老秦吼了一嗓子:“注意安全!趕緊回來!”也不知道兩個人有沒有聽見。

跟着風筝跑,韓深停下腳步。

不知道這是哪兒了。

離野餐的地方很遠。

視野中一片拆遷房區,碎石鋪地,塵土飛揚,兩塊預制板後立着一間瓦棚小單間,韓深第一印象以為是釘子戶,走近才發現是個便利店。

店主的大毛腿翹上玻璃臺,半閉着眼睛看看他倆,給電視機聲音調大了點,傷情歌曲振聾發聩——

“紅塵來呀來,去呀去也空,都是一場夢……真情難填埋無底洞……”

這細碎拉茬的小店,無一不透露出店主看破人生的滄桑感。

韓深剛想說店主是不是有什麽毛病,見陳塵站在貨架前垂下視線看煙,屈起指骨在玻璃櫃上敲了敲:“來包‘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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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主說:“挺嗆的。”

“有意思,口感厚。”陳塵遞給老板一根。

老板先點了,雙手湊近給他攏了攏火。

火星映亮眸仁,陳塵指骨放松地垂下:“謝謝。”

這套動作配合娴熟。

陌生人間的小默契。

沒多說別的話,陳塵夾着煙走回來,韓深給他手裏的煙盒撈過來看了一會:“打火機給我。”

陳塵交出了打火機。

韓深開始點煙。

陳塵出聲:“你幹什麽?”

“這東西有什麽好?”

韓深夾了根叼唇邊,神色如常,沒被煙嗆住也沒覺出什麽滋味。陳塵擡手搶這支煙,韓深後躲了幾步,而陳塵絲毫沒有就此住手的意思,煩了:“你抽得,我抽不得?”

陳塵擡手妥協:“好了,我現在扔掉。”

說完給煙盒跟打火機扔進垃圾堆,張開五指展示給韓深檢查。

“啪!”

手掌挨了重重一巴掌。

煩死了。

韓深轉身朝河溝邊走,幹淨的水流經過廢墟堆被污染的亂七八糟,眼前的水還算碧綠清澈。他撿起碎石片打了幾個水漂,陳塵剛靠近,他立刻走到下一個位置,繼續打水漂。

反複幾次,陳塵明白他在生氣了,站在原地。

“怎麽了嗎?”

空氣郁結。

韓深不知道該怎麽說:“我不想看見你這樣。”

陳塵怔了一下,靜了靜:“哦?”

韓深看着天空描述內心的感受:“我以前一直感覺你,渾身發光。”

陳塵聲音帶笑,卻淡薄:“現在呢,失望了?”

韓深說:“嗯,失望。”

陳塵手劇烈顫了一下,似乎找不到話說,呢喃聲仿佛求救:“那應該怎麽辦?”

不遠處瓦棚老板拎着水瓶走出門,用把鏽鎖給門鎖上,溜溜達達走遠了。陳塵慢慢往地上蹲,指骨撫着耳垂抓緊,但猛地被一雙手重重抓住,上提。

煙草味鼻尖磨着,韓深聲音咬碎時溢出了陳塵朝思暮想的味道:“所以,立刻,給我,變回來。”

陳塵抱緊他。

韓深的聲音砸在他心口。

一字一頓,很殘酷,也很溫柔。

“變不回來,趁早離。”

陳塵先沒緩過神,一會兒才湊他耳邊笑:“你好兇……”

下一句安靜地接上:“我好喜歡。”

韓深垂下視線:“喜歡,變不回來還是要離。”

“不離。”陳塵重複這句話。

韓深擰着的一股勁松開了,回頭見風筝正順着春風試探起舞,河面蕩起漣漪。

一切都美好。

而陳塵應該明白。

雖然自己什麽也沒問,他也什麽都沒說。

——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你因何痛苦。

但我希望你好起來。

***

醫院婦科樓。

過道時不時走過幾位怨氣沖天的婦女,坐等候椅上閑聊八卦,聽見電梯“滴”一聲,一位挺拔高挑的少年走過來,頓時吸引所有視線。

“好帥的小夥兒,誰家孩子?”

“以前沒見過。”

陳塵停留在莊念莺病房門口,校服雪白,指骨白皙幹淨,整個人清風明月似的幹淨舒服,眉眼卻帶着涼意。

耳邊念叨越來越喧嚣。

“我聽說這女教授有個兒子,原來是他!”

“女教授躺病床五六周了,兒子才來探望啊?”

“聽說女教授得的宮頸癌,還不是她老公害的?生了小孩才得這病,現在是晚期,治不好了!”

壓抑。

陳塵有種喘不上氣的感覺,閉了閉眼,摸出手機給鐘海發消息。

-叔,我在門外。

指尖無意上翻歷史記錄。

上次的聊天不歡而散。

-什麽時候來醫院看你媽?

-鐘叔,她應該不想見我。

-她不想見你,可以抹殺你是他兒子的事實?!這就是你的借口?羊羔跪乳,陸績懷橘!陳塵,就算你媽再罵你,恨你,都是你媽!就算她給你攆出來,也是你媽!

陳塵指尖頓住,不再看消息記錄,腦中聲音已經浮上來了。

“何況你也不想一想,你媽媽為什麽得上這個病?”

“不是因為你那個胡作非為的爸?”

“不是因為你!?”

陳塵感覺有點冷,給校服緊了緊,門打開露出鐘海微胖的臉。妻子癌症晚期讓他心态瀕臨崩潰,對陳塵臉色好不起來:“總算給你這尊大神請來了。”

進去,病房裏還站着別的人。

四五個年輕男女,是莊念莺帶的博士生。

他們對陳塵的到來十分驚訝,争相将他上下打量。

病床靠窗,一片雪白。

陳塵背過身,沒看,很輕地喊了一聲:“媽。”

似乎聽見輕微的聲響,陳塵感覺心揪了起來,但沒聽見莊念莺說話。

鐘海預想陳塵跪在床頭母子相認抱頭痛哭,但看他身體姿态明顯在躲避,非常生氣:“你轉過身,好好看看你媽的樣子!”

陳塵調整呼吸,轉身。

猛地被蟄了似的往後退。

床上伏起小小的一團,似乎感受不到這兒躺着人。

莊念莺頭發掉光了,幹瘦蠟黃的臉,下颌窄小枯萎,瘦骨嶙嶙,眼珠轉向他,嘴唇發不出聲音。

癌症晚期。

陳塵往後退,那雙眼睛裏的渾濁越來越明顯,喉頭顫動發出了幾個拟聲詞。

陳塵心髒随着她的呼吸跳動,看她轉向鐘海,流出眼淚。

——我不想看見他。

“你媽不想見你,出去!”鐘海哄這個病入膏肓的人,對她痛苦感同身受,因此也恨起眼前這個貌似受了驚的少年。

聽見這句話,陳塵逃也似的往外跑。

背後狠嘆:“跑得倒快,毫不留情!”

陳塵坐上冰涼的鐵椅子,腦子裏另一個聲音正在瘋狂說話。

語序混亂。

但正變得越來越清晰。

仿佛要成為這世界唯一的聲音。

“莊念莺,莊念莺的人生,學術界一把手,才女,先鋒作家……無限輝煌的人生被我毀了!那麽多精彩的人生未完成,因為生下我患癌,全毀了。她有理由恨我,她應該恨我!”

“全是我的錯……”

仿佛魔咒,喘不過氣的窒息感漫上,陳塵好像被掐住了脖子,突然想起什麽,拿手機顫抖打字。

點擊,發送成功。

壓抑在心頭的話終于說了出來。

這讓他感覺好了點,松了綁的身體慢慢下滑。

手機死死捏住,像攥緊僅存的光亮。

“嗡——”

特關消息跳動時,韓深正跟在老秦背後往校門口走。

住校生野餐後全得乖乖回教室上自習,走讀生有特赦令,可以晚自習再來。

當着老秦的面韓深沒好拿出手機,退到黃角樹後摸出來。

陳塵發的幾段話他一時沒看明白。

-我問你,如果明知道最終審判會宣布你的死刑,你拒絕出席還是欣然前往?

-我一直不願出席。

-可現在,我已經聽到了不得不履行的審判。

-我該怎麽辦,這個世界會好嗎?

韓深站在街道上,一陣熱風吹過來,卻起了層冷栗。

陳塵肩膀被拍了拍,病房中一個戴眼鏡的青年走出來,沖他笑了笑:“還沒走啊?”

這人是莊念莺的學生,陳塵有印象。

“鐘老師讓我出來看看你。”

青年明顯對他很有興趣,不奇怪,第一次看見陳塵都會覺得他相當耀眼。

“還在讀高中嗎?”

陳塵上電梯:“嗯,我回去上晚自習了。”

青年送自己到進電梯後才随性說話:“沒想到莊老師還有個兒子,從來沒聽她提起過你。”

陳塵說:“是嗎?”

目光落在廣告上,看不進去。

聲音繼續說:“莊老師對婚姻和生子一直持批判态度,不像有孩子的人。你從小到大,過的還好嗎?”

陳塵低聲重複:“過的還好嗎?”

不像回答,這個失魂落魄、文不對題的模樣讓青年驚訝挑眉。

電梯開門。

陳塵迅速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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