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剖心

“我不想你死,不、想、你、死。”

雙若像是在和明鋒較勁一樣,聲音越來越高,眼裏竟出現一些小獸遭遇絕境的時候倔強又脆弱的眼神。

明鋒的眼中仿佛天塌地陷,他不敢置信:“雙若,你……你再說一遍。”

雙若一劍擊碎落下的巨石,滅鬼之地高處有昏暗的月光落下來,月光澆淋在碎開的石屑上,在明鋒的身後碎裂開來。

雙若不厭其煩地,一字一句地對明鋒重複:“我不想你死,聽見沒,就算要死,也該是三界毀滅的那一天。”

“聽懂了沒?”

雙若這個時候不知是哪裏來的勇氣,他見明鋒這副迷茫的樣子,頓時忘記了這一世該有的矜持與守禮,也忘記了上一世的尊敬與愛慕,他像是初露獠牙的小貓,嫩粉色的軟墊下面赫然有着剛剛才長好的尖鈎小爪子。

明鋒已經忘記自己該做做什麽了,魍魉成群結隊地朝他們湧來,又一窩蜂地被那個結界灼燒成粉。

明鋒忽然覺得自己很熱,從頭到腳都在滲着汗液,一顆心像是跌到谷底,又伴随着雙若的話語飛上蒼穹。

“雙若,你……”

雙若看着明鋒的目光,心底那一團火像是無處發洩,他忍了忍,才将語氣變得不那麽生硬:“明鋒上神,我想我在信中就已經說過類似的話,您有沒有看到我寫的信?”

明鋒一怔:“哪一封?”

雙若瞥他一眼,嘴唇緊抿着:“就上次我送去紫宸殿,末尾壓着一朵木羅花的那一封。”

明鋒似乎回憶不起來,他手微微抖着,将貼身攜帶的錦囊掏出來,然後從中拿出幾封疊得整整齊齊的信。

有兩封信外面還濺了幾滴明晃晃的血,邊角那裏卻異常平整,證明這些信都是被人仔仔細細收起來的。

雙若一時有些說不出話。

明鋒不光是手在抖,聲音也在抖,他摸出最厚的那一封,顫着聲音問向雙若:“是這一封嗎?”

雙若颔首,同時眼中的目光變得有些複雜。

雙若不明白為何精明兩世的明鋒在最後這個緊要的關頭犯了傻,他劍氣橫掃落下的巨石,被擊碎的巨石如雨如雹,他拉住明鋒的手,聲音平得像是今日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清晨,他們在流銀橋上相遇那樣。

“明鋒上神,我們先出去。”

明鋒這次看清楚雙若眼中看向自己時不再是那般的淡漠和疏離,裏面像是落入幾顆火星,霎時帶來幾分暖意。

明鋒鬼迷心竅,将信收好,又在手中攥緊了關鍵的那一封,點頭:“好。”

雙若輕聲嘆息,發現自己從重生而來的那些堅持都變得毫無意義。也許不久之後,他還要栽在明鋒的手裏。

碎石亂飛,雙若與明鋒二人合力打開了一條通路,可出路就在眼前……霎時間,整個天地像是颠倒次序一樣,整個滅鬼之地變成手掌中的球,竟整個倒轉了過來,地面變作天穹,天幕轉成四野,明鋒與雙若二人一着不慎,狠狠摔了下去,只是那個已死的少年還牢牢躺在封印之中,一動不動。高懸在半空,有些詭異。

少年若是睜眼,就像是天空之上注視着他們的眼睛。

滅鬼封印內部停止了震顫。

他們二人驚心動魄地落地,雙若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一樣,幸而緊急情況之下他叫不攻在下面接住他們,這才緩解了幾分沖擊力,沒叫他們當場送命。

雙若正欲起身,忽然聽到了身下一聲隐忍的悶哼,他忙低頭去看,卻見明鋒的身體牢牢護住自己,而自己正好半個身體壓在明鋒的身上。

他皺眉,眼中帶有半分歉疚:“上神,您還好嗎?”

明鋒僵着面容,忍了許久,才吐出兩個字:“無妨。”

他話音剛落,嘴角就滲出血來。

雙若啞口無言,默默地給明鋒輸送些神力過去。

可這次随着神力貫通明鋒的身體,雙若漸漸覺察出了些不對。

那些随着神力游走而憑空出現在雙若腦海中的小咒印漸漸現出原本形貌……

他有些不确定,是傀儡咒印?

雙若擰眉,像是為了确認自己的猜測,他不動聲色地将神力更多地輸送到明鋒體內,逐漸地,他看清了,在四大關鍵穴位,是傀儡咒印。

誰能在明鋒身上下咒術?只是幸好這傀儡咒印沒有被引發。

雙若的臉色變得不是太好。

除了天帝,沒有其他人能做到。

傀儡……

雙若的心髒突突地跳,他無法不去想,上一世明鋒那副無情無義的模樣,是不是就是被引發了傀儡咒印。

固然明鋒天性淡漠,可如此看來,一個人在清醒的狀态之下,怎麽也不可能做出一次一次将他的真心踐踏在腳下的事。

可以拒絕,可以不喜歡,但沒必要去傷害。

那時的他愛慘了明鋒,可明鋒的真心都被那個傀儡咒術給包裹了起來,見不到天,又從何談起去愛他。

倉促間,他只能想到……

引發這種傀儡咒印的究竟是什麽,這一世與上一世最大的區別,就是明鋒沒有喝下的那一杯合卺酒。

平時他沒有注意到,可此時仔細思考起來,他才想起,不論上一世還是這一世,他與明鋒的婚約,都是起源于天帝。

上一世明鋒第一次去魔域,那本是非常輕松的一場戰役,明鋒卻無力拿下,是不是就是因為,那杯合卺酒引發了明鋒的咒印,對他的身體産生了影響?

神力療愈明鋒的身體,他臉色漸漸轉好。

雙若的臉色卻逐漸難看。

上一世的明鋒若是在他們大婚之後就已經變成了一個傀儡,那一切便也都說得通了。

即使這一切都只是猜測,但雙若有預感,這是最接近現實的真相。

明鋒不敢去看雙若,許是他覺得此時太過靜默,緊抿唇角,打量起四周來。

原本滅鬼封印內部是一個半球形狀的的建築,而此刻上下颠倒,他們所站立的地方變成了一個球面,穹頂卻是平齊的,這就顯得空間內部極為逼仄。

而托此次天地颠倒的福,上面裂開一條縫隙,露出了外面的圓月。

圓月。

明鋒的心先是有一剎的慌亂,随後又想起雙若已經吞下同心果,應該已無大礙了,他便放下心來。

他們現在最該做的事情就是從這裏出去,但此地被動了手腳,他們腳下踩的又是光滑的球面,恐怕只有馭使法器上去才可,可就算是他們到了上面去,原來打通的那個出口還會在嗎?

不論是焚焰還是其他任何人對這個滅鬼封印動手,這個人恐怕對現在的他們來講,都異常棘手。

雙若好不容易平複下心神,自己的猜測還未證實,便壓在心底,準備出去之後找機會和明鋒說清楚,他清了清嗓,問道:“明鋒上神是何時喜歡上木羅花的?”

明鋒這次再也分不出心神去,他轉過頭來,輕抿雙唇,如實回答:“花朝節之後。”

雙若颔首:“那多謝您了。”

明鋒不解:“謝我?”

雙若:“每日清晨的那一朵木羅花,多謝了。”

明鋒怔然半晌,随後仿佛松一口氣:“原來你都已經知曉。”

雙若垂下眼眸,聲音很低:“那您告訴雙若,您是不是也是重生回來的。”

明鋒當時正在想如何安全地帶雙若出去,故而沒有聽清雙若的話,他輕輕蹙眉,問道:“什麽?”

雙若卻是不再說了,他擡起頭:“沒事……”

話音未落,滅鬼封印內竟是又劇烈震顫起來,這次簡單而粗暴,原本逼仄的穹頂驟然爆開,宛如開花那般,土石皆向四周散去,可詭異的事情發生了,那個死去的少年仍舊直挺挺地在高空懸着。

雙若忽然覺出有些不對,他将不攻緊握在手,牢牢盯住了那個少年……

高空驟然傳來一聲大笑,雙若瞬時如離弦的箭,就連明鋒也來不及阻止他,他腳下禦使着星盤,猛地飛上高空,而鋒銳的劍刃突兀地橫在高空,好像那裏有一個人一樣。

他明白了。

為何焚焰大魔并不受滅鬼封印的任何阻攔,卻想要打開滅鬼封印。

為何焚焰大魔老老實實地占據天帝的身體什麽事也沒做,卻僅僅做了些背地裏的腌臜事,沒有在天界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因為焚焰沒有力量。

換句話說,他體內的神力枯竭,也許只有他原本的一兩成,而剩下的八成。

都在這個少年身體裏。

滅鬼封印封着的不是焚焰大魔,而是焚焰大魔的力量。

雙若的劍觸碰到了柔軟的皮膚,雙若咬牙,猛地将劍向前送去,那笑聲卻愈發肆無忌憚,直至笑聲停住,一襲黑衣,面色蒼白的“天帝”憑空出現在他的身邊。

“天帝”對他的笑容依舊溫和而慈愛,他不動聲色地推開雙若的劍刃,笑着:“雙若,別淘氣了。”

雙若嘴唇輕顫,那一句堵在喉嚨中的“帝君”始終沒有喊出來。

他輕輕地說:“焚焰,滅鬼封印才是你的歸宿。”

焚焰大魔的表情驟然扭曲一瞬,随後臉上鋪開陰森的笑意:“焚焰,焚焰……這個名字我倒是第一次聽你喊。”

“我的孩子,原來你都忘記了。”

雙若冷聲:“那些虛情假意的過去,忘記也好。”

焚焰掌中陰森的魔氣漸漸彙聚:“不聽話的孩子,就該好好懲罰,這次我可不會像上次那樣……手下留情。”

話音甫落,鋪天蓋地地潑散出了濃稠的黑,霎時就将雙若包裹在其中,雙若迅速屏住呼吸,揮舞不攻,可那黑霧卻腐蝕了星盤,他頓時在空中留不住,連人帶劍地向下墜落。

而與此同時,他忽然聽見耳邊呼嘯的風,以及看見了包裹在自己身周的土金色的光。

那是象印的劍氣。

象印的劍氣此刻柔軟得像一團棉花,牽引着他穩穩落在明鋒身邊,站穩之後,他又欲阻止焚焰奪走少年,明鋒卻忽然按住他的手:“雙若,冷靜些。”

雙若心頭湧起巨大的火氣,咬牙切齒,一時竟忘了敬語:“明鋒,就是他害了你我那麽多年,我沒辦法冷靜。”

作者有話要說:還有一周就能差不多完結了,愛你們,麽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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