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紅楓05
今日清晨,沈淮初由西向東,逐漸行入被日光照亮的天幕。現在黃昏時分,他一點點從夕陽餘晖中走出,陽光盡滅之地,雪光耀眼,和星辰相映。
靈獸深深淺淺的腳印仿若梅開,點綴在青石白雪的蕭條之中。路旁多數是闊葉樹,枝幹粗壯,枝杈縱橫,能想見春深時分是如何翠葉繁茂,可玉嶼山上四季皆是凜冬,春天永遠不會來臨,那情那景除非滄海桑田,恐怕是無法瞧見的。
沈淮初啧啧舌,想不明白為何謝停雲會在自己住處栽種這類樹木,仿佛一場看不見盡頭的等待。
他邊走邊四處瞧,夜裏的雪景和白天不大一樣,但看多了便覺得無趣,他扭過頭去,尋找走在自己身後的顧青行。
他先從右往後看,沒瞧見人,往左邊偏轉腦袋時頭上被人揉了一把。揉他頭的那只手順着脖頸曲線往下,捏了捏後頸肉才放開,剛好避開扇出去的翅膀。
沈淮初抖抖毛,感覺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後頸不比腦袋,摸他腦袋時興許他還會擡頭蹭蹭手掌,但後頸那處肉十分敏感,被輕輕騷一下他都會顫抖,更別說被捏住了,像是命被人捏在手上一樣,極不舒服。
也許那裏是沈淮初身為靈獸的弱點。
想到這,他試圖用爪子摸一摸自己頸後,無奈爪子太短,不蹲坐或趴在地上沒辦法夠着。
他半擡爪子、在空中瞎比劃的動作被顧青行看在眼裏,後者疑惑地伸手去順沈淮初頭頂被揉亂的毛:“怎麽了?是方才有哪處沒洗幹淨?”
沈淮初搖搖腦袋,搖到一半驚覺少有靈獸會如他這般精通人言,便生生扭回去,踏着步子繼續朝前。
顧青行沒繼續關注這個問題,邁開腿走到沈淮初身旁,和他并肩而行。
約莫走了一刻鐘時間,沈淮初和顧青行終于來到峰腳。
落月峰的出入口開在一棵楓樹旁,楓樹和之前見到的那些闊葉樹一樣,一年從頭到尾都是光禿禿的,紅不了一次。
謝停雲以楓樹指向正南的那一根枝丫為界,設下限制結界。結界外有一方石桌、四張石凳,一紮符紙被線串着從樹枝上吊下。說是符紙委實太過擡舉這些東西,它們其實只是被謝停雲施了法的黃紙條,寫完字後喊一聲要找的人姓名便會自動到那人屋裏去。
沈淮初邁出前腿,從結界裏往外探頭,便見一個圓滾滾的胖子趴在石桌上睡得正香,他右手還抓着一支毛筆,壓在手下的那張紙黑了大半。
這人正是和顧青行一同被罰抄門規的王潇。
沈淮初不知道王潇曾用傳信紙條找過顧青行,也不知這兩人第一天上課就被罰了,但他不傻,用屁股想也知道這人不是來找自己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一番,顧青行沒有任何動作,他只能走過去,一爪子拍醒這個睡得直流口水的胖子。
也不知做的是什麽夢,胖子嗖的一聲坐直背,表情三分錯愕七分驚恐,眼還未完全睜開,手就動起來,開始在宣紙下半部分、被墨染得不能再黑的地方鬼畫符。
這樣的動作持續有好幾息,王潇終于睜開眼,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他擱下筆,面帶羞赧地摸摸鼻子,霎時之間,鼻頭被染上幾點新色,端的是滑稽逗人。不過王潇本人半分沒注意到,還妄圖将爪子揉上沈淮初腦袋。
沈淮初敏捷地後退半步,避開那只爪子,然後打了一下他的手,示意王潇低頭看。
王潇瞪了瞪眼,右手往屁股後一抹,左手擡起開始擦鼻子上的墨,同時懇切地對沈淮初道了句“祖宗真是對不起,我怎麽能妄圖摸您的頭呢,還是用這樣的髒手”。
沈淮初直接扇了一陣風,将王潇從地上吹到天上,最後屁股着陸和石桌來了個親密相接。
“有事?”顧青行撩了撩眼皮,走到沈淮初身後,把雪白靈獸的腦袋往後撥了撥。
王潇一個翻身變換坐姿,以跪坐的姿态、用飽含淚水的目光望着顧青行,“顧師兄,我本是想和你一同抄門規。我不太敢獨自面對我的師兄師姐們,他們深得師父……也就是巫長老真傳,一個比一個嚴厲。”
“他們真的不抄完不準我吃東西……”
“後來還不準我坐着抄,讓我站在雪地裏!”
他越說越凄慘,越說越悲切,再配上這張被墨跡弄花的臉,看得人愈發想笑出聲來。
顧青行眸眼半垂,語氣平淡,“那你坐在這石桌上抄吧。”
頓時王潇臉上表情僵住:“咦,顧師兄你不是下來給我‘開門’的?”
沈淮初同情地伸爪,本想拍拍王潇肩膀或手臂,但無奈顧青行把他按到了後頭,他只能碰碰石桌示意。
“我已經抄完了。”顧青行道。
王潇唇角瞬間下垮,失望地“啊”了一聲。
顧青行收回目光,剛要轉身,一片東西飄然落到頭頂。這東西很輕,起初他以為是又落雪了,但很快反應過來頭頂沒有一絲寒意。他伸手一摸,然後将之以食指和中指夾起,拿到眼前。
是一片紅楓。
沈淮初眼皮一跳,擡頭剎那滿樹火紅撞入眼簾。風正吹着,楓樹樹冠如同浪湧,又似是熊熊燃燒的火苗,燦爛得觸目驚心。沈淮初直覺不對,卻不知該作何應對。
前方顧青行已然拔劍,劍光竟是比一地雪光還要亮上幾分。劍出鞘時的寒光流過,周遭卻沒有半分異動。
是了,他雖是天賦異禀的雷靈根,但仍只是個剛拜師、還未曾入門的少年,不是每次拔劍都會招來雷霆。
顧青行臉色不變,單手提劍,劍尖斜斜指向地面,目光警惕地往四周打量。
雪在融化,腳下越來越濕,稍微用力踏步便會濺起水花。
溫度升高了,沈淮初覺得自己後背正在冒汗,他沒忍住展開翅膀扇了陣風來,頃刻之間,滿樹紅葉簌然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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