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熱湧

在越南北部有一個叫做芒山的小鎮。

常年雲霧缭繞, 地形複雜, 鎮中有一條湍急的河流, 一旦暴雨河水就變成黃色,像一道鑽山龍, 翻滾着沖入街道。

黎梨來的時候是雨季,歷經了一個月雨勢才稍緩,早上,她打開卷門,開始做生意。

而比她更早的是芒街熱火朝天的早市。

憋了一個月的商販們像蝗蟲過境,長街兩側無一商家幸免。

本國産的新鮮瓜果蔬菜堵滿人行道,此時別說人,估計狗子都下不去腳。

因為物産豐富, 商販們還熱衷在每天清晨的九點,等界橋那頭的關口一開,蜂擁着殺向中國。

那邊價格更高一些, 顯然收益就會好, 但很累。

不想折騰的本地人就占據芒街, 直到中午十一點早市結束, 那些被堵住門的商家才獲生機。

芒街人口組成複雜,除了當地人,無國籍人士占多數, 也是犯罪天堂。

早市上祥和,黎梨也一片祥和的在店內忙碌着。

突然有個人進來買煙。

黎梨一擡頭,看對方穿着, 汗布褂子,軍用短褲,腳上拖鞋,長相兇神惡煞,嘴裏卻哼着鄧麗君,臉上帶着一股戲谑的狠意,緊緊盯着她。

“這裏不賣煙。”黎梨冷淡。

“大.麻總有?”

黎梨開的中醫館,卻有人跑來問大.麻,在國內她馬上就會動铐子,在芒街則見怪不怪,“是剩一點貨,要多少?”

“能止痛的量。”

“什麽痛?”

“槍傷。”男人盯着她胸,忽而野蠻一笑,“你奶.子形狀真漂亮。就是不知道手感。”

黎梨輕蔑瞥他一眼,“摸摸看?”

說着從櫃臺裏掏出菜刀,撂櫃面。

男人覺得她野,熱血沸騰的盯着她。

黎梨從後面拿了他要的東西出來,報了價格,等對方掏錢。

對方嘴裏的歌哼的更下流,從褲兜掏出鄒巴巴的人民幣,一張張數給她。

然後又在店內看她工作了一會兒,才拿着東西跑了。

黎梨到下午又遇見這個人。

早市退場,芒街上恢複“民生”,吸大.麻的橫躺街頭,站街的面皮耷拉着推開窗,有一對疑似拐賣婦女的夫妻在街頭尋找目标。

那個人從一個小巷沖出來,罵罵咧咧“操——操——”個不停。

他在尋找醫生。

直奔目标的就沖她店來。

“坤老頭在嗎——把坤老頭叫出來!”這次他像認不得她一樣,進來就一陣急吼,并踢翻店內多張椅子。

黎梨讓他扶起來。

他上來要揍她。

這人身手不錯,但有一條腿是義肢,黎梨把他壓制住後,讓亮相過的菜刀再一次出場,抵着這人的脖頸。

“女俠,女俠,饒命……”這人竟然大笑。

“坤老頭外出。三天後回來。你想要命,現在就扶起我的椅子,屁也不放一個的走。”

“你得跟我一起走。有個人需要醫治!”

“誰?”

“你想活命不要問他的名字。”

“他想活命就得告訴我名字。”

“大人物。”

“大人物?”黎梨笑。

“是。他的名字!”

黎梨把人放了,整了整自己衣衫,饒有興致,“那就會會大人物。”

大人物躺在一棟紅樓內。

這棟三層建築在芒街大名鼎鼎,曾經是一個大毒枭的老宅,只不過被人幹掉後,這裏就落敗了。

門前鐵門晃晃悠悠起不到防盜作用。

孩子們在牆上随意塗鴉,後頭流浪漢躺着打呼,裏面是一張張白色按摩床,因為房前大樹遮天蔽日,又加上下午陰雨,一走進一樓,就迎來一股黴味,還有人體的汗味。

“這不像大人物住的地方。”黎梨無語笑。

天空上鉛雲滿布,厚重的像要墜下來。

男人唾棄了一聲,“大人物摔在臭水溝也是大人物,街頭全是他的傳說。”

“您武俠小說看多了。”黎梨嘲諷他。

男人帶着她上樓,然後在一個平臺上停下,“就是上面了。你自己上去。”

“不該你帶着我嗎?”

“你就說你是醫生。”男人神色顯得很懼,一邊要救人,一邊又怕那個人。

“我不是醫生。”黎梨重申。

這男人抱頭道:“幺妹兒,先上去,就說你帶了藥,救活他,你後半輩子就發達咧。”

“行吧。我去看看。”黎梨繼續上三樓。

樓梯是鐵皮制作,高跟涼拖踩在上頭咚咚響。

但是上面別有洞天。

她左腳方一踏上彩色地磚,腦門上就被頂了一個冰涼涼的東西。

“大哥,我帶了藥,救人來的。”她立即舉手,處變不驚的笑。

“你是哪家的?”芒街亂而小,生面孔極容易引起警惕,舉槍之人仔細盯着她臉,覺得很是陌生。

黎梨笑,“中醫館的坤老頭是我叔叔,我在南部長大,現在過來幫他忙。”

“他不是快死了嗎?”年輕人擰眉看她。

“是快死。所以身體撐不住,我來了。”

“對,他那棟小二樓也值不少錢呢。”年輕人粗粝的笑着,槍口從她額上滑到心口,“你知道我是誰嗎?”

“大人物。”黎梨認出他。

這是一個長相十分英俊的青年,身形精實而高挑,一雙長腿,裸着站在地上,腳掌也光着,在地磚上側轉,留給她一個肌肉鼓起的背脊。

她盯着他背,一動不動。

“現在下去。不然殺了你。”男人收了槍,随意卡進後腰,那單薄的煙灰色內褲竟也承受住這鐵器的重量。

很奇異的美。

男性蓬勃的身體線條美,和全身上下突兀的一把槍。

而且他眼睛有點問題,明明深邃黑亮但沒有焦距,所以他不喜歡看人,确定她沒危險後側過身研究桌面上的槍械,一時間室內只剩下槍膛與機皇的聲音。

黎梨視線從他花紋繁複的文身上離開,拎醫藥箱的手不自覺微抖,“我想,你需要治療。”

最起碼要包紮。

他人裸着,傷口也裸着,像不怕感染而死一樣。

甚至聲線都不抖一絲。

“滾。”他沒耐心和一個本地姑娘暢所欲言,劍眉緊鎖,又嘶氣一聲,“那個混蛋。”

顯然罵帶她來的那個男人。

“槍傷可大可小,前兩天一個手臂被彈痕擦過,以為沒大問題的嫖.客一夜之間就死了□□床上。”

“你的越南語很別扭。”他的則不同,聲線低沉,語速均勻,天塌下,巋然不動的冷寂感。

“因為從小在華人區長大,母語受了影響,說起來就難聽一點。”

“你去過華人區?”他忽然有興趣發問,也許華人兩個人讓他想起了什麽。

黎梨走進桌邊,試圖輕輕将藥箱擺上,一邊柔聲講述,“我還去渤海灣做導游,受那些中國游客影響,越南語就跑偏的更厲害了。”

話音落,忽然雨聲大作,粗大的雨點争先恐後着砸入窗內。

男人腹部的傷口是一顆烏黑的彈洞,子彈已取出,但創面沒有經過任何處理,慘不忍睹。

“我沒有帶傘。也許把你傷口處理好,雨就停了。”黎梨再接再厲。

他很煩躁。

手上組裝那些支離破碎槍支的速度更快,似乎下一秒就用這些東西崩出她腦花來。

“你可以叫我二妞,因為我在家裏排行老二。”她別有心思出聲。

槍械聲倏地停頓,像被遙控器按了暫停。

他默然“盯”着窗外的眼睛忽地活了過來,不可思議的呢喃語氣從嘴中冒出:“你也是老二……”

“還有誰排老二?”她饒有興致的口吻。

他嘆息一聲,卻是沒有再回答。

接着身子一晃,轟地一聲砸下。

黎梨活到現在為止大場面見過不少,但沒有一次像眼下這種,突然和她說着話的男人,沒有一絲預告,死了一樣的倒下。

她憑本能去接他,但他身上全是汗,男人高燙的身體從她兩手之中滑了走,徒留令人心驚肉跳的溫度灼傷她掌心。

“周……”她震驚的一咬唇,止住一些廢話,跪到地磚上去救人。

“快上來——”黎梨對着樓下喊,希望那個男人還在,她根本扶不起地上的人。

“怎麽了,怎麽了?”那男人果然在,聞聲瞬間就沖上來,然後怔住。

他口中的大人物正裹着一條內褲,四肢修長的呈大字型躺在地上,任人宰割模樣。

那個中醫館小妞,一會兒試探他額頭溫度,一會兒傾聽他心跳起伏力度,忙得額頭冒汗,臉色發白,最後對他吼:“趕緊擡起來!”

阮八不敢耽誤,立即将旱煙扔了,搓了搓手指,罵罵咧咧的擡地下男人,“你殺了他,你殺了他我們就完了!”

“他是高燒昏迷!”黎梨艱難的把男人擡上床,搖頭嘆氣把那個人支走,“趕緊到上街診所找醫生,不然你我就跟着他一起死!”

阮八面露難色。

“怎麽?”黎梨真他媽要笑了,這叫什麽事兒,早知道大人物真是她一直在找的人,她肯定去正經地方找個正經醫生過來啊,她算個鳥?

只能酒精澆一澆,把那個眼睛瞎掉認不出自己的前男友疼叫起來,然後再一把把她掐死,大家一起同歸于盡,灰飛煙滅完事兒。

也不用救。

“他自己說了不能讓醫生來。”芒街上只有一個診所,一個醫生。

阮八這麽說時。

黎梨忽然安靜了。

阮八說,“我是無意中發現他的。咱都別對外洩露,你随便救一救,如果救活了,咱倆都跟着發財……”

黎梨只好讓他滾,“熱水,燒熱水,很多!”

“哎!”阮八應一聲,趕緊跑下去了。

房間裏瞬時只有雨聲在轟鳴作響。

大開的窗戶,雨點砸入,一直飛到彩色方格地磚上。

黎梨赤着腳走在上面時打滑好幾次,一番胡作非為下來,他烏黑的傷口終于被紗布蓋住,眼不見為淨,黎梨感覺自己活了過來。

阮八燒好水往上擡,黎梨給他物理降溫,擦拭他身體,那些文身圖案她幾乎不敢細看,因為太過詭異,佛祖的蓮臺,一座座,上頭竟然站的是兇神惡煞的邪神,那些東西的臉看一眼發抖,看第二眼就要魂歸天命一樣。

黎梨用毯子蓋住他上身,然後扭頭,望着地磚,唇瓣發抖。

“砰——”一聲槍響敲醒她混亂思緒。

接着樓梯上腳步聲大作。

不是阮八。

阮八一條腿上樓腳步聲沒有那麽沉。

“開門!”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外頭尖響。

黎梨覺得耳熟。

女聲暴戾又急切,猛踹了三下門,這道門開始搖搖欲墜,對方又尖喝了一聲,“老板——”

……靈光?

黎梨從周非涼身上離開,然後到窗口查看樓下的高度,大概七米,真不算矮,而且沒有任何緩沖物。

但是她沒有猶豫,跳上窗臺,縱身一躍,在泥濘地面滾了一圈,再從大雨中爬起。

那道門已經被攻陷,在踢不管用後,用槍崩開。

靈光聲音似嗚咽了一聲般,叫了周非涼老板,接着沖到窗口來。

不過她只看了黎梨逃竄的背影,沒有穿鞋,是的,整個南亞,最能冒充本地人的一個方法就是穿拖鞋。

黎梨遺落了自己的“水晶鞋”在樓上,自己赤腳在雨中沖鋒。

終于沖到芒街,想着絕對不能讓靈光看見自己,這丫頭估計要宰了她,也不知道對方在樓上有沒有認出自己的背影。

不過,是她救了周非涼不是嗎?

竟然成了喪家之犬一樣的存在。

她在雨中速度改為漫步,一邊笑 ,笑地很大聲的回了中醫館。

“黃雀出現了。”全身濕透的摔進安樂椅裏,黎梨打了電話到國內。

韓奕銘最近焦頭爛額,顯然進展不順利,一聽她聲音,驚喜,“真的?!”

“真的。”黎梨給自己壓驚,拍拍胸脯,“我會想辦法跟上他。因為他眼睛瞎了。”

“瞎了?”韓奕銘措手不及,嚷着,“等等,我來捋一下。他瞎了,于是你打算裝陌生人僞裝到他身邊?”

“裝護士。”黎梨已經想好了自己的定位。

韓奕銘笑,“風流俏護士,瞎眼大毒枭?”他不可思議,“二梨,三思而後行,他這種智商的男人,眼瞎心可不瞎。”

“我看他瞎得徹底。”黎梨沒好氣回想剛才他穿內褲的畫面,“到國外就放飛了,那我就比他更會飛!”

作者有話要說:  入V啦,下一更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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