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如堕煙海

好在沈顧容臉皮夠厚,他像是無事發生冷淡掃了他們一眼,道:“什麽事?”

大概是沈顧容的姿态太過唬人,虞星河又被震住了,開始懷疑方才是自己眼瞎。

他“啊”了一聲,忙和牧谪一起跪下:“師尊,星河前來謝罪。”

沈顧容不太習慣這倆孩子動不動就跪,微微蹙眉:“謝什麽罪?”

虞星河卻曲解了沈顧容的意思,忙磕頭:“昨日冒犯師尊,讓師尊為難……”

牧谪面無表情,突然跪下重重磕了個頭,低聲道:“是我的錯,若師尊要罰,罰我一人便好。”

沈顧容:“……”

一點小事就能讓倆孩子吓成這樣,沈奉雪真是造孽啊。

沈顧容攏了攏衣袍,故作冷淡道:“都起來吧。”

虞星河怔了一下,才踉踉跄跄地站起來,還順手把牧谪拉了起來。

牧谪擡起頭,額間已經滲出了血跡,可想而知方才他磕頭的力道多大了。

沈顧容心想,這孩子,這麽小就對自己這般狠,長大後定是個狠茬。

此時,離人峰晨鐘幽遠蕩漾。

沈顧容掃見不遠處飛躍而起的鳥群:“現在是什麽時間?”

虞星河小聲說:“卯時三刻了。”

沈顧容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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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星河撓撓頭,不知道自家師尊是什麽意思。

牧谪倒是開口了:“永平十三年,七月初三。”

沈顧容若有所思地盯着天邊,道:“無事就離開吧。”

他要冷靜冷靜,順便理一理書中的主要劇情。

虞星河讷讷行禮,拉着牧谪轉身離開。

沈顧容立在院中夕霧花中,微微仰頭看着天幕。

那本雜書的劇情他細節記得不怎麽清楚,需要從回憶裏翻一翻才能尋到。

永平十三年,七月初四。

牧谪……被疫鬼奪舍,殺死離人峰奚孤行座下弟子——離索。

沈顧容倏地張開了眼睛。

若是他沒記錯的話,昨日那個手持扇子異常風騷的弟子,名字好像就叫離索,而昨日奚孤行同他說起鬼修時,好像也提過離索正是金丹期。

奪舍後能将金丹期的修士輕易殺死,那鬼修修為一定不容小觑。

沈顧容突然朝着已經走出泛绛居的兩個小徒弟,道:“站住。”

虞星河本來快步走着,聞言渾身一震,和牧谪對視了一眼,冷汗都下來了。

牧谪似乎已經習慣了,木然回身。

沈顧容道:“牧谪留下。”

虞星河滿臉絕望,牧谪卻一副早就預料到的神色,坦然颔首:“是。”

虞星河跺腳,焦急道:“牧谪……”

牧谪卻搖頭:“你回去吧。”

虞星河可憐兮兮地拽着他的袖子。

每次沈奉雪單獨留下牧谪,等他再次回到偏峰時總是渾身傷痕,虞星河都被那一身的血吓怕了。

牧谪沖他搖頭,頗有些自暴自棄:“走吧,沒事的。”

虞星河只好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虞星河一走,牧谪緩步朝着泛绛居走去。

沈顧容領着他走進泛绛居偏室,道:“今日你宿在這裏。”

牧谪說:“是。”

沈顧容肩上披着外袍,身段颀長,微微垂眸時仿佛雲霧煙煴,旖旎勾人。

但在牧谪眼中,此人渾身上下也就一張皮囊能看,實際上則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罷了。

沈顧容剛要回內室去尋奚孤行,就聽到牧谪淡淡道:“師尊,我還需要用藥嗎?”

沈顧容微怔,偏頭看他:“什麽藥?”

牧谪短促一笑,仿佛在笑他明知故問:“洗筋伐髓的靈藥。”

他面容稚嫩,冷然發笑時竟然還真有大人歷經滄桑的空茫,看着異常違和。

沈顧容又愣住了,沈奉雪的記憶中,服用洗筋伐髓靈藥時,身體不啻于被打碎重組,痛苦堪比淩遲。

沈奉雪不知道和這小徒兒有多大的仇,塞給了牧谪一堆洗筋伐髓的靈藥,時不時就要讓他服用。

但是牧谪的靈脈實在太廢,哪怕是洗筋伐髓許多遍,體內依然沒有靈力。

沈顧容對上牧谪幽潭似的眸光,覺得這孩子左眼寫“禽”,右眼寫“獸”,全是對他的嘲諷和厭惡。

大概是沈顧容沉默太久,牧谪偏頭,喚他:“師尊?”

沈顧容如夢初醒,神色複雜地說:“不用,你就在這裏休憩就好。”

牧谪微愣,似乎是不相信沈顧容會這麽輕易地放過他,但他也不是受虐之體,只是颔首,漠然道了聲:“是。”

沈顧容忙走了。

他回到內室後,将腦海中牧谪被奪舍的劇情反複想了半天,才輕輕敲了敲手中的玉髓。

這枚玉髓是離人峰弟子傳信的靈器信物,沈顧容翻了好一會才明白這玉髓的用法。

片刻後,奚孤行的聲音從玉髓中傳來:“你又要死了?”

沈顧容微微挑眉,覺得此人性子當真別扭,明明擔心沈奉雪,但嘴上卻絲毫不饒人,每回非得膈應膈應他才罷休。

沈顧容說:“掌教,有要事,勞煩你過來泛绛居一趟。”

奚掌教果不其然直接怒了:“沈十一!你找死嗎?!”

沈顧容聽他這般生氣,頓時舒爽了,道:“速來。”

奚孤行怒罵了他一句,玉髓便沒了聲音。

沈顧容撐着下巴盯着院中的夕霧花出神。

在書中,牧谪殺死離索後,沈奉雪用全身靈力壓制牧谪體內奪舍的疫鬼,因此重傷昏睡了數年,牧谪也因殘殺同門被奚孤行關在埋骨冢。

十年後,虞星河結丹,不知從哪裏得來的靈器擅闖埋骨冢,好像是試圖營救出牧谪。

牧谪沒有半絲修為,卻不知靠着什麽在那妖魔鬼怪橫行的埋骨冢活了十年。

長大成人後的虞星河在見到牧谪後,臉上笑容一如既往。

他人畜無害地笑着,手中卻握着劍,眸子彎彎,只說了一句話。

“小師兄,把那樣東西,交給我。”

書似乎是按照沈奉雪的視角所寫,一些其他的細節根本不清晰,乍一看有些雲裏霧裏的,這才導致沈顧容一直都不明白,那樣東西到底是什麽,能值得虞星河直接和牧谪刀劍相向。

随後兩人不知如何交涉,虞星河放出埋骨冢的魔修,自願堕魔,且将牧谪重傷,當即叛出了離人峰。

牧谪也因為虞星河那記幾乎能将丹田攪毀的一擊,因禍得福覺醒了靈脈,一躍結丹。

離索身死是明日的事,如果牧谪現在已經被疫鬼附身,那讓奚孤行前來将疫鬼壓制就好;

但如果牧谪現在還未被奪舍,那今日宿在泛绛居便可輕易躲過奪舍這一劫。

沈顧容盤算好了,覺得這困境他不用動腦子就能輕而易舉地解決,回家指日可待——只希望奚掌教能靠點譜。

一想到這裏,沈顧容心情越發愉悅,身體懶洋洋地靠着軟榻,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小案,嘴中還在輕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一旁的偏院中,牧谪垂眸盯着自己手掌的掌紋,不知在想什麽。

在他沒發現的地方,半張臉上的紅色胎記正在緩慢變化,仿佛是活物似的爬上了他的眉心。

牧谪感覺臉上有些異樣,擡手輕輕撫了一下。

那活物似的藤蔓胎記瞬間停在了眉心一寸外,再也不動了。

下一瞬,沈顧容霍然從內室出來,手持細長竹篪宛如握着一把鋒利長劍,氣勢冷然直指牧谪眉心。

哪怕牧谪心如止水,但終歸年紀還小,沈顧容殺氣騰騰地出現,他被吓得往後退了半步,瞳孔驟縮盯着沈顧容。

沈顧容冷冷指着他,寬袖飄然。

牧谪強裝鎮定:“弟子有哪裏冒犯了師尊嗎?”

沈顧容眉峰見全是冷意,氣勢凜然。

他保持着得道高人的氣勢,心想:“嗯?嗯嗯嗯?我為什麽突然動了?”

他比牧谪還慌。

仔細思考了一會,沈顧容這才意識到,牧谪身上在那一瞬間散發出一股鬼修的氣息,沈顧容這才順着沈奉雪身體的本能出手。

牧谪正要擡手,沈顧容道:“不要亂動!”

牧谪僵在原地。

沈顧容掌心的竹篪散發着掩都掩不住的戾氣,牧谪本能地渾身哆嗦,額角全是被殺意逼出來的冷汗,他抿着唇,微仰着頭冷冷和沈顧容對視。

那雙眼睛恍如寥星,仿佛是一只被逼入絕境的兇獸。

沈顧容盯着已經爬到了牧谪眉心的紅色胎記,大概猜到了那正是要奪舍的鬼修。

還好鬼修并未化形,只是一抹暗紅胎記,要不然讓最怕鬼的沈顧容瞧見,他可能連聖君孤高冷傲的氣場都撐不起來了。

沈顧容輕輕吸氣,本能地想要将那厲鬼從牧谪身上扯出來,但剛催動靈力,渾身經脈驟然一陣劇痛,險些一口血噴出來。

沈顧容:“……”

嬌生慣養的小少爺長這麽大還沒受過這樣的罪,他渾身經脈仿佛被打碎,痛得幾乎要痛叫出聲,卻還是死死咬着牙。

疼疼疼!

掌教救命啊!

不對,師兄救命!

沈顧容眼淚差點都疼出來了,這才後知後覺想起來奚孤行對他不可妄動靈力的叮囑。

眼看着那鬼修險些鑽入牧谪眉心,沈顧容一狠心,不顧渾身的劇痛,擡手揮出一道靈力,驟然撲向了牧谪面門。

牧谪對沈顧容從來沒有半分信任,他愕然看着沈顧容朝他出手,還以為他終于要置自己于死地,本能地想要逃。

但他已經被大乘期的威壓壓制得雙腿發軟,還沒動就重重跪在地上。

沈顧容臉色比他還難看,厲聲道:“別亂動!”

那一瞬,靈力已經撲向了牧谪的眉心,一陣寒意襲來,直接将那片紅色胎記死死勾住,微微拉扯出一道摻雜着紅線的黑霧。

黑霧瘋狂扭動,發出猙獰咆哮。

是疫鬼。

也不知道本已挫骨揚灰的疫鬼到底是怎麽附在牧谪身上,且在這麽短的時間內修為大漲。

牧谪突然感覺眉心一股寒意撲來,接着本不屬于他的記憶流水似的沖刷他的腦海,不知名的慘叫哀嚎響徹耳畔。

“他們全都死了……”

“求求你,不要!”

“啊——”

牧谪霍然張開眼睛,原本黑色的眸瞳轉瞬變成詭異的赤紅散瞳,他渾身發抖,眼瞳渙散地盯着沈顧容。

沈顧容經脈重傷還未完全恢複,緩緩将牧谪身上的鬼修抽出一半後已經力不從心,他死死咬着牙,雖然心裏已經在哭爹喊娘了,但還是強裝鎮定,沒有撤手。

“奚孤行呢奚孤行呢?”沈顧容很沒有出息,一邊求掌教救人一邊還在罵他,“奚孤行是爬過來的嗎,連那丘八崽子都比他快。”

牧谪不知是不是看出來了沈顧容并不是在害他,眸光空洞地看着沈顧容,啞聲道:“師……”

沈顧容臉色蒼白,心說小兔崽子別說話讓我分心,再說廢話你師尊就要死了!

就在沈顧容要徹底放棄的時候,奚孤行堪堪趕到。

沈顧容看到他宛如瞧見救星,脫口而出:“掌教師兄!”

奚孤行:“……”

奚孤行握着劍的手一僵,一時竟然不知該因“掌教”而罵人,還是因這聲來之不易的“師兄”大感寬慰。

“沒用的東西。”

他面無表情猛地拔劍,寒光仿佛夜幕寥星,驟然閃現,勢如驚鴻沖向疫鬼。

作者有話要說:

離人峰傳統:罵人。

以和為貴,以和為貴,不愧是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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