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青衣少年師尊
沈顧容出關的動靜很小, 除了奚孤行沒有驚動任何人。
兩人下了玉絮山,繞道從白商山東側前去九春山。
沈顧容發間別着虞星河送的一枝夕霧花,懶洋洋地跟着奚孤行往前走。
這十年來對他來說仿佛只是做了一場稍微長些的夢,隐約記得奚孤行帶他來玉絮山時并不是這條路。
只是他從來不相信自己的認路能力,覺得路不對率先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 默不作聲地跟着繼續走。
直到奚孤行帶他下了數百層石階, 沈顧容才察覺到不對,嘗試着開口道:“這……好像不是回泛绛居的路?”
奚孤行随口道:“長贏山現在四處都是人,你從那過是想被人圍觀當猴瞧嗎?”
“都是人?”沈顧容疑惑。
說到這個, 奚孤行有些煩躁:“還不是妖族做出來的缺德事。”
十年前, 沈顧容無意中下山,這個舉動仿佛是一道示意可争奪神器的烽火,肆意風傳,不到幾日三界皆知。
好在素洗硯及時歸山,把界靈碑重新布好, 将所有前來争奪神器之人隔絕在外面, 而利用邪門歪道擅闖入山的, 全都被溫流冰一劍誅殺。
久而久之, 已沒有門派敢貿然前來離人峰找死。
離人峰好不容易消停幾年,但很快,妖族、風露城, 以及三界大大小小的門派,前來離人峰同奚孤行商議修真二十年一遇的闡微大會在何處辦。
闡微大會,取「研精闡微」之意。
最初是三界大能相聚修身明道, 交換修道心境,久而久之便衍變為三界各大門派的年輕弟子切磋交手、賽出勝負的擂臺競賽。
奚孤行看到他們一同前來離人峰,就知道他們打了什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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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冷眼旁觀,看着一群老狐貍沆瀣一氣,一唱一和地暗示要将闡微大會在離人峰舉行。
奚孤行除了師尊,這輩子還沒怕過誰,當即就要破口大罵,被趕到的素洗硯堪堪勸住了。
只是素洗硯剛穩住奚孤行,卻沒管住朝九霄。
朝九霄從蓮花湖飛躍而出,原地化為巨大的妖相,身軀盤住長贏山的議事堂,朝着那群人猙獰咆哮。
“渣滓們,不要以為別人看不出來你們沒安好心!辦什麽大會!給我滾——”
素洗硯:“……”
議事堂的人被罵得臉色極其難看。
妖主不鹹不淡地朝着奚孤行道:“我等只是同奚掌教商讨闡微大會罷了,貴派這般緊張,難道是想要遮掩什麽嗎?”
奚孤行險些把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給打成小蛇,皮笑肉不笑地将人打發走,接着把朝九霄按在蓮花湖揍了一頓。
朝九霄在蓮花湖翻江倒海,罵道:“奚孤行,你發什麽瘋?!他們本就不懷好意,若是闡什麽微大什麽會的在離人峰辦,他們來一個我吞一個!”
奚孤行狠狠地在他蛟頭上拍了一巴掌,怒道:“本來沒有這檔子事,我回絕了便成。誰知道你會突然冒出來……”
素洗硯在一旁神色古怪,若不是他攔着,奚孤行早就破口大罵了,而且話肯定會比朝九霄說得難聽。
事已至此,奚孤行也沒有辦法,沈顧容在三界地位本就受人質疑,這次若是再火急火燎地拒絕,倒像是心虛作祟,直接承認了神器的存在。
而且闡微大會也差不多該輪到離人峰了,所以這事只能就這麽定下來了。
今年入春後,闡微大會便陸陸續續開始準備了。
沈顧容出關後,剛好趕上三界弟子入了長贏山安頓。
奚孤行道:“界靈碑的結界已經被撤了,這段時日有蠻獸從冰原闖入,闡微大會還未開始,但那些弟子勝負心太強,已經開始争先狩獵蠻獸,據說他們還自己準備了許多彩頭。”
沈顧容點頭,心想我也想玩。
沈顧容愛熱鬧,聽奚孤行說幾句便有些意動,只是按照他的身份,已經不适合同這些弟子厮混在一起,所以只敢想一想。
奚孤行一邊同他說着這十年來離人峰的變化,一邊帶着他繞過長贏山邊緣,片刻後穿過參天密林,到了九春山山腳。
奚孤行正說到“溫流冰為這次闡微大會的秩正,負責秩序裁決,而你那兩個小徒弟……”,不遠處就傳來一聲蠻獸的怒吼,随之而來的是一串腳步聲。
“別讓它跑了!”
“今日第二十七只,定能勝風露城那幫眼高于頂的孫子!”
“閃開!不要大意!這是蠻獸好像和之前的不同……”
“牧師弟呢?!啊——牧師弟救命!”
接着便是一陣混亂的聲響。
沈顧容看向奚孤行。
奚孤行蹙眉道:“蠻獸未開靈智,靈力也不高,不會出事的。”
兩人走過去,站在石階上低頭看去。
香樟密林,濃蔭覆地,層巒疊嶂間,一群穿着黃衫的離人峰弟子手持長劍,将一只身軀龐大的蠻獸圍在當中。
這只蠻獸比尋常蠻獸要大上許多,靈力悍然尾巴一甩,直接将兩個弟子甩飛了出去,砰的一聲落在不遠處,半天才灰頭土臉地爬起來,好在沒傷着。
沈顧容看向奚孤行,狐疑道:“這就是靈力不高?”
奚孤行皺眉:“這應當是只獸潮的領頭獸,我……”
他擡手将短景劍拔出,正要出手時,不遠處突然飛來一把飛劍,尖利聲破空而來,只聽到蠻獸一聲慘聲嚎叫,一把流光溢彩的劍插在眉心,鮮血迸出。
很快,蠻獸掙紮片刻,沒了氣息。
沈顧容疑惑道:“金丹修為?”
十年前離人峰的弟子金丹期也只有離索一人,十年過去應當也不會有多少突破的。
離人峰也不知是什麽風水寶地,沈顧容、奚孤行等人都收了不少座下弟子,但往往都是結丹後便離開離人峰前去其他城池自立門戶。
也正因為如此,離人峰也被三界衆人戲稱為“常年為三界各個城池培養修道大能”。
奚孤行正要說話,一人從石階拾級而來,青衫衣帶飄然,擡手輕輕一勾,那插在蠻獸眉心的長劍受他牽引,騰空收回掌心。
他緊握劍柄,微微一甩,劍上猩紅的獸血如同被雨水沖刷,從劍尖落下。
沈顧容瞧着背對着他的青衣身影上,小小地“啊”了一聲。
那穿着青衣的少年利落地将劍收回,微微側身,朝着一旁的弟子溫聲道:“這只蠻獸已結丹,勞煩師兄将獸丹取出。”
被叫做“師兄”的弟子哪怕被師弟相救,也不覺得丢人,他眼睛一亮:“結丹的蠻獸?哈哈哈那這次獵獸我們離人峰定會贏,那些彩頭全都歸我們了!”
其他人也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道:“獸丹獸丹!我還沒瞧過獸丹呢!”
“快剖快剖!”
衆人磨刀霍霍剖獸丹,奚孤行也将短景劍收了回去。
而那一劍斬殺蠻獸的少年聽到聲音微微偏頭,眸光古井無波地朝着奚孤行看了過來。
沈顧容一愣。
那人長發微散,用一根皎白發帶堪堪束住垂在肩上,側身看來時,隐約瞧見他臉上一小塊如同枯枝蔓紋似的紅色胎記。
是長大成人後的牧谪。
十年未見,沈顧容竟然一時不敢認了。
牧谪的視線無意中落在沈顧容身上,一直溫和的神色驟然僵住了,他的眼眸微微張大,似乎不可置信地盯着沈顧容。
沈顧容有些迷茫,嘗試着開口道:“牧谪?”
這句熟悉的聲音,讓幾近呆滞的牧谪猛地回神,他連劍也不要了,直接快步朝着石階上的沈顧容沖來。
大概是近鄉情怯,牧谪覺得那短短十幾層石階仿佛有十萬八千裏,他奔波許久才堪堪爬上,最後有些怔然地站在同沈顧容相距五層的石階上,竟然不敢上前了。
奚孤行還在贊賞:“方才那劍不錯,比上回淩厲了許多。”
牧谪倏地回神,這才想起來行禮。
“見過掌教……師尊。”
沈顧容看到之前還是個小團子的小主角仿佛柳條似的瘋長,心中有些感慨時光飛逝。
奚孤行道:“既然你來了,就帶你師尊回泛绛居吧。”
牧谪手指微顫,啞聲稱是。
奚孤行轉身離開,沈顧容這才拾級而下,看着牧谪笑着道:“怎麽這麽大了,還總是低着頭?”
聽到耳畔熟悉的聲音,牧谪渾身一僵,半天才嘗試着擡頭,怔然看向沈顧容。
十年過去,沈顧容看起來竟然半分未變,身上依然穿着十年前那豔紅的衣裳,不知是不是牧谪的記憶有誤,他總覺得他師尊眉目間好像更加溫和,明明早已看慣了的相貌似乎也更加昳麗撩人。
沈顧容見他一直盯着自己不說話,道:“嗯?”
牧谪這才反應過來,微微側身,有些魂不守舍道:“恭迎師尊出關,弟子……弟子帶您回去。”
沈顧容見他态度有些冷淡,有些失落。
不過也是,兩人已十年未見,要這個孩子一下對自己熱絡起來也不可能。
沈顧容自顧自說服了自己,随着牧谪回到了九春山。
泛绛居一如既往,好像分毫未變,沈顧容只覺得睡了一覺,根本沒有恍如隔世的感覺,他十分熟練地将肩上大氅取下随手丢在一旁的架子上。
閉關時無法換衣,沈顧容那身紅衣已經有些微微褪色,纖瘦的腰身間還破了一塊,隐約露出白皙的側腰。
沈顧容環顧了一圈,轉身正要開口,從方才重逢後一直安安靜靜仿佛十分疏離的牧谪突然快步上前,直接撲到了他懷裏,雙手環着他的腰身,緊緊擁住他,連呼吸都有些急促。
沈顧容一呆,恍惚間想起了之前小小一團的牧谪踮着腳尖撲到他懷中的場景。
這麽一想,他心尖一軟,擡手輕輕拍了拍牧谪的後背。
沈顧容身上一股冰霜徹骨的氣息,把牧谪凍得渾身一僵。
幼時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擁抱沈顧容時,因為身高不夠還要微微踮起腳尖才能将沈顧容的腰身環抱住。
十年倏然而逝,再次相遇後,牧谪一只手就能将沈顧容的蜂腰輕易地環住,另外一只手若是敢大逆不道地環住師尊的背,應該能将他整個人擁在懷中。
牧谪幼時只覺得他師尊身形高挑,那寬闊的背能将他背起後還能有餘;但長大後,他才意識到他的師尊并非他印象中那般高大。
沈顧容身形纖瘦颀長,寬肩窄腰,牧谪擁着他時都不敢用力,唯恐抱疼了他。
牧谪心中思緒亂飛,沈顧容也在暗暗欣喜。
本來覺得小主角疏離淡漠,他若是想再博得好感八成又要折騰許久,沒想到方才還疏冷的小少年竟然這般熱情,抱着他的腰幾乎埋到他懷裏了。
沈顧容又開始美滋滋。
「師尊我果然貌美如花,讨人喜歡。」
牧谪:“……”
可以的,師尊半分未變。
沈顧容感覺到牧谪他在懷裏打了個不着痕跡的哆嗦,還以為是自己身上風霜還沒化,把他凍着了,便伸手把他推開。
牧谪瞳孔一縮,被推開的手死死一握,指尖險些陷入掌心。
只是他眸光沉沉,只過一瞬,又似乎是混沌後驟然清醒過來,臉上的陰沉驟然退去,近乎不安地看向沈顧容。
那神情仿佛孩子自知做了錯事,可又不敢主動認錯,只能帶着些怯怯的神色妄圖得到諒解,極其惹人憐惜,看得沈顧容明明沒有做錯事,卻硬生生有種自己好像并不該推開他的錯覺。
牧谪再次垂下了頭。
說來也怪,牧谪在離人峰已算是天之驕子,無論對待人都能淡然視之,不卑不亢,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卻在沈顧容面前總是習慣性地垂着頭。
少年的嗓音柔軟又帶着點低沉,他讷讷道:“牧谪冒犯師尊了……”
沈顧容:“……”
剛才還有一丁點自責的沈顧容頓時覺得自己罪大惡極,怎麽能推開他呢,孩子想抱就抱,想多久就多久。
沈顧容幹咳一聲,尋了個緣由,道:“別離我太近,我多少年沒洗澡了,你也不嫌髒。”
牧谪:“……”
牧谪微微一怔,似乎沒料到沈顧容會說出這句話。
他擡眸,眸光像是蒙了水霧似的清澈明亮,眉目舒緩下來,柔聲道:“泛绛居後院有溫泉,師尊可先去沐浴。”
沈顧容心中有些詫異。
幼時牧谪冷淡漠然,本來沈顧容覺得牧谪長大後會是個陰郁寡淡的性子,只是沒想到十年過去,團子成了身形颀長的少年,他臉上的笑容多了不少,整個人氣質溫潤如玉,瞧着便讓人厭惡不起來。
而且,還那麽會撒嬌。
沈顧容可喜歡了。
沈顧容想着,上前輕輕摸了一下牧谪的腦袋,接着有些尴尬。
牧谪這孩子也不知道吃什麽長的,明明也才十六歲,竟然和沈奉雪這個殼子差不多高,沈顧容要摸他的頭還要擡高手臂。
沈顧容暗暗對比,心想:「我十六歲的時候應該也……和他差不多高吧。嗯!踮踮腳尖一定一般高!」
牧谪:“……”
牧谪微微垂頭矮身,好讓沈顧容揉他腦袋更舒服些。
十分貼心了。
沈顧容心花怒放,又揉了半天,才轉身去後院溫泉,只是沒一會他又轉回來了。
牧谪正在給他找衣裳,聽到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眉目一柔:“師尊,怎麽了?”
沈顧容幹巴巴地說:“我……找不到路。”
牧谪:“……”
這十年來,牧谪每回想到沈顧容時,往往都是他冷若冰霜的皮囊下掩藏着那顆跳脫的心,這回終于再次見到,他頗有些懷念。
牧谪起身,引着沈顧容到了後院的溫泉。
修士閉關十年百年都是常事,閉關封閉靈識時,身體也不會出現絲毫污穢,但沈顧容卻過不去心理那道坎,總覺得十年沒洗澡他身上肯定都臭了。
他也沒在意牧谪在一旁看着,随手将衣衫解開,赤身進了溫泉中,在一片茫茫蒸騰的霧氣中,靠在石頭上惬意地松了一口氣。
牧谪将他的衣衫疊起來放在一旁,正要捧回去,就掃見那白霧中扔出來一條冰绡。
沈顧容小聲嘀咕道:“不舒服。”
牧谪看了看那已經濕透了的冰绡,無奈嘆了一口氣,将冰绡撿起來,掃見上面已經破了幾個洞。
他回到泛绛居前院,在箱中繼續給沈顧容找替換的衣衫。
翻找間,他無意中翻到了一條被壓在箱底的白色冰绡,瞧着還嶄新如初。
牧谪将冰绡拿起來,随意翻了翻,看到和之前的冰绡并無差別,覺得能讓他師尊替換着用,便放在衣裳上,捧去了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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