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許游和褚昭
08
許游的期末作業初稿完成得很順利, 這次速度之快,連她自己都感到詫異,幾乎是不經思考, 她的雙手有它們自己的想法,随心而動, 随心所欲。
自然,這也有褚昭的功勞。
許游需要一個整塊的時間, 絕對不受人打攪,絕對的沉迷。
那個布滿灰塵的陽光房,就成了她的基地。
直到周日回程之前, 許游連收拾行李的時間都被壓縮掉了,将所有時間都消磨在那間房間裏。
褚昭時而拍她,時而拿出電腦修片, 時而玩一會兒游戲, 刷刷手機。
毫不意外的, 褚昭成了第一個看到許游期末作品的看客。
初稿臨近完成時,褚昭用了四個字來形容:鬼斧神工。
許游皺着眉, 不知道他是褒還是貶, 她沒理他。
這幅畫上的主角是一個空洞而深邃的相機鏡頭, 一雙手就在它左右兩邊,像是操盤手。
手的周圍有許多紛雜的內容,有扭曲的嘴臉, 有誇張的血盆大口,有詭異的眼睛,有橫飛的口沫,還有一些指指點點的手勢。
這幅畫的主題很容易懂,周圍那些是許游上大學以來見到的人和事, 有非議,有指責,有嫉妒,有關注,也有有色目光,許許多多,各種各樣的人。
中間的鏡頭是觀察者,也是記錄者,是看客,也是局中人。
褚昭說,這樣的主題可以拿個不錯的分數,在期末作業裏算水準高的了。
而且許游是漩渦中心,這些都是她的真情實感,親身體驗,不是硬要往一個深刻的主題上靠攏的模仿之作,讓看畫的人一眼就能感受到她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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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為什麽,雖然褚昭不是美術系的學生,可是他這樣一說,許游便覺得,它真的能拿到高分。
褚昭這個人,就像是他的鏡頭,客觀地存在着,觀察着這個世界,記錄着令他感興趣的東西。
他有好的出身,生長環境優渥,不缺欣賞名作的機會,耳濡目染,有鑒賞能力,眼界也開闊。
而且他不是善于奉承的人,他說話有時候甚至刻薄,所以有他這樣的評價,令許游信心倍增。
只是許游也明白,藝術鑒賞這種事是見仁見智的,大師的作品也有說不好的,大師也是從小樹苗長起來的。
這幅畫交上去,老師未必會完全認可,但那不要緊,藝術是個人的事,她已經拿出了近期最好的,最有感而發的作品。
她心裏的坎兒邁過去了,她做到了。
這就夠了。
***
周日下午,臨近三點,許游終于完成了初稿的最後一筆。
她将刮刀扔下時,胳膊已經酸的擡不起來了,指關節和腕關節又疼又麻。
她也不管那些油彩會蹭到身上,歪倒在椅子裏,将一雙腿放在木桌上,鞋子和褲腿就挨着刮刀。
她仰着頭,雙手垂在身體兩側,閉着眼,長長的深呼吸,吸入又吐出。
然後,她露出如釋重負且滿足的笑容。
短發随着她的動作輕輕舞動,她聽到了快門聲,她掀開眼皮,有氣無力的用餘光朝那邊掃了一眼。
褚昭不知何時站了起來,一步步靠近,俯拍她。
許游的身體像是被掏空,眼神疲倦卻又明亮,她慵懶的盯着鏡頭,笑問:“你的期末作業,不是要選我生氣的臉嗎,怎麽還拍?我的所有照片,你要都拷給我。”
褚昭放下相機,檢查了一下內存,輕描淡寫的說:“開始覺得生氣的臉好,後來覺得認真的表情也不錯,現在又覺得,這樣更好。”
許游眯了眯眼,也不知道是真的放松下來了,還是和褚昭一起關在這個小房間裏将近兩天時間,對他産生了莫名的熟悉感,距離感也被打破了,便什麽玩笑都敢開了。
總之,當她意識到自己說什麽時,那句話已經脫口而出:“就像你和那些女人,一個接一個的,喜新厭舊,總覺得下一個更好。”
褚昭一頓,深沉的眼睛望向她時,帶着詫異和好笑:“什麽叫一個接一個?”
還喜新厭舊。
許游說:“不是麽,除了羽臻姐,被我撞見的就好幾個,你喜歡的類型真得很廣,很博愛。”
“博愛”兩個字逗樂了褚昭。
他就站在那兒居高臨下的瞅着她:“你當我是打樁機?小丫頭懂什麽,就算經歷再充沛,也不能只出不入,有些做做戲就好,有些純粹是為了作品。這種事,不可能次次都投入。”
許游愣了,起初還沒琢磨過味兒,後來品出意思,臉上開始發燙。
她的表情從驚訝到領悟,到尴尬、窘迫,全都挂在臉上了,就連坐姿都開始不自在。
許游将腿放下來,坐直了,瞪他。
她本想說,讓他注意影響,既然她是小丫頭,就別在她面前胡說八道。
可是這樣說未免跌份,所以她說的是:“我怎麽小丫頭,怎麽不懂。而且我那是在誇你,誇你可以欣賞不同的女人,挖掘出她們身上的美。”
這話一落,許久沒有人說話。
褚昭就挑眉瞧她,眼底仍有笑意,又好像是戲谑。
許游沒有挪開目光,就和他對視,輸人不輸陣。
直到褚昭慢悠悠的問:“不是小丫頭是什麽,跟紀淳已經睡過了?”
許游毫無防範他會冒出這麽一句,臉色當即就變了,又冷又燙。
她繃緊了下颌,太陽穴一跳一跳的,帶着挑釁問:“是又如何,你要跟賀緋打報告?”
褚昭卻沒理她後半句,只狐疑的打量了她一眼,自上而下,沒有絲毫冒犯的意思,只是單純的打量、探究。
随即他上前一步,俯下身,緩慢靠近許游。
許游被他的舉動吓了一跳,心裏突突的跳。
她有時間躲開,可她沒動。
動了就輸了。
她幹嘛表現的像是個不谙世事的清純小丫頭。
直到褚昭已經挨着許游極近,他一手撐着木椅椅背,一手搭在木桌上,近距離望着她的眼睛,認真而仔細。
許游不知道他在看什麽,下意識屏住呼吸。
她也看到了他眼底的東西,深沉的,複雜的,像是在研究她。
但很快的,她看到他眯了眯眼,仿佛對着她深深吸了口氣,像是在嗅什麽東西。
等他的神色恢複如常,許游又在他眼底看到了淡淡的了然。
一聲輕笑響在她耳邊。
褚昭很快站直了身體,臉上的表情帶着譏诮,吐出這樣三個字:“小丫頭。”
許游愣了。
褚昭卻已經轉過身,坐回沙發裏,将長腿搭在茶幾上,抱着筆記本繼續修片。
許游直勾勾的看過去,好一會兒,收回目光,盯着她完成的初稿。
她看到了初稿裏那個黑洞洞的鏡頭,它好像正在拍攝她,觀察她,看穿了她。
她隐隐覺得褚昭拆穿了她的謊言,可她不确定,也搞不懂為什麽。
他只是審視了她一會兒,還聞了聞,這就能下判斷了?
她才不信。
***
許游的困惑,一直持續到她收拾好東西回房間。
齊羽臻正在打包行李,見她抱着畫回來,便問:“怎麽樣,找到靈感了麽?”
許游将畫遞給她:“初稿完成了,怕幹不了,塗色很薄,回去再做第二遍,最後在修整。”
齊羽臻詫異極了,她接過一看,油彩自然還沒幹,但是初稿已經算完成。
油畫這個東西,大師畫一年出一張有的是,一般的小一點的作品,幾天到半個月,大一點的一個月到幾個月。
油彩幹透需要時間,最少二十天。
有的油畫需要反複修改,一遍接一遍的疊加顏色,從淺到深,油彩越來越厚,這就更拖慢了幹透的時間。
不過現在科技發達,有的是讓它快速幹透的辦法,用吹風機,用快幹水,或者畫的薄一點,或是用刀把底料刮薄,等等。
所以可想而知,如果這次采風找不到靈感,那麽期末就很難交出作品,時間和精力都不允許,便只能從以前的裏面選出一幅。
創作需要時間,油彩幹涸需要時間,上色如果次數多,更需要時間。
但是像許游這樣,不到兩天就找到靈感,還快速完成初稿,也就是底稿的人,也差不多是和變魔術一樣。
齊羽臻看着畫,嘴裏啧啧稱奇,稱贊了幾句,見許游一直在揉胳膊,就問:“你這手還擡得起來嗎?”
畫油畫的強度很大,又是這麽短的時間,足以透支光一個人的所有精力。
許游說:“手指有點麻,食指快不會彎了,胳膊就跟脫臼了一樣,舉不起來,我可能要疼一禮拜。”
她邊說邊找出吹風機,要給畫吹幹。
齊羽臻見許游都有點高低肩了,便将吹風機接過來,說:“我來吧,你先貼塊膏藥,趕緊收拾行李。”
許游:“嗯。”
那之後的十幾分鐘,許游沒有一句話,她就快速的收拾行李,強忍着手臂的酸疼,直到行李箱扣上的一瞬間,她一屁股坐到上面,喘了口氣,虛脫的靠着後面的床沿。
齊羽臻好笑的掃了她一眼,将吹風機調小一擋,說:“叫你來找靈感,沒讓你來拼命。”
許游半仰着頭,笑着說:“感覺來了就要抓緊,就怕過了,抓不到了。”
齊羽臻一頓,又看了她一眼:“你這話,有點褚昭的味道。”
許游揚了揚眉。
齊羽臻又道:“還有你這身上的煙味兒,這兩天沒少受到‘熏陶’吧?”
許游下意識将鼻子湊向肩膀,聞了聞,的确,全是煙味兒。
然後,她又想到之前在那個陽光房,褚昭俯身,好像也是在她身上找尋着什麽味道,而後他就找到了,好像确定了什麽似的。
奇怪了,明明只有煙味兒。
許游困惑的問:“羽臻姐,你能不能告訴我,平日裏我身上是什麽味道?”
每個人都有氣味兒,但自己都是聞不出來的。
齊羽臻不假思索,說:“奶香味兒。”
許游一愣:“可我不喜歡喝牛奶,平時喝的也不多。”
齊羽臻掃過來一眼,帶着笑:“不是那種奶香,是另外一種,一些沒經過事的少女身上才有的味道,但也不是都有。”
許游張了張嘴,這才明白她指的是什麽。
怎麽回事,這個也能聞出來?
齊羽臻說:“大多數人對類似的味道沒什麽感覺,但有的人一聞就知道,少女香和香水那些香是很不一樣的。”
許游許久沒有說話,只是盯着吹畫的齊羽臻,腦子裏回蕩着的,是剛才褚昭的舉動,和他後來落下的那三個字——小丫頭。
半晌過去,許游才微微張嘴,吐出一個字:“靠。”
齊羽臻詫異的看過來,卻見她瞪着前方,臉上的表情無比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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