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1)

陰冷的感覺竄過了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斐垣覺得有點冷,有點濕噠噠的黏膩。

翻湧的情緒既激烈又渾濁。

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腦子裏不停的攪動一般,與他精神世界相連的環境也不再是一片黑暗。

破碎的記憶碎片翻湧了起來,像是放進離心機裏最高速地不停攪動一般。

但這樣,斐垣反而冷靜了下來。

誰也,別想殺死我。

除了我自己,別想……殺我。

斐垣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他雖然不因為這個機會感到興奮或是激動。

但……上一次沒能實現的,我想……試一試。

林語,斐程峰,斐睿安,還有……常月笙我來見你們了。

開心嗎?

這一次的話,我……想親眼看着你們求死不能的樣子。

啊……想一想,就興奮得讓人想要笑出聲了。

“婷婷,你愛你的爺爺和奶奶嗎?”

力量被抽走的方婷婷已經快沒知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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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宗,爺爺,奶奶,還有爸爸和媽媽,你愛他們嗎?”斐垣拖長了聲音,像是若有所思,但口吻卻很随意。

聽到關鍵字,方婷婷的眼珠子動了動。

“光宗……爺爺……奶奶……爸爸……和媽媽……”黑色紅色的絲線像是終于被理清楚了卷入線團中似的,一圈一圈,聽話地源源不斷向斐垣湧去。

混沌的記憶也逐漸開始回籠。

“光宗?光宗在哪裏?我……在哪裏?”方婷婷喃喃地問着。

“你死了,光宗也死了,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自然也是死了的。”斐垣好心地将這個事實告訴她。

斐垣從進入這個小院的第一時間就感覺到了。

這裏沒有活人。

不管是方老頭、方老婆還是方光宗,都不是活人。

甚至,連村子裏晃悠的那些村民,也沒有活人。

連鬼也不是。

來來回回,不管是多少個村民在這裏晃悠,他能感覺到,就只有九個不同的氣息。

方婷婷、方光宗、方老頭、方老婆,剩下的,還有誰呢?除了爸爸和媽媽外,還有誰的靈魂呢?

斐垣心裏大概猜到了一些,但卻沒有探究下去的欲.望。

“死了?死了……嗎?”方婷婷喃喃地嘟囔了好一會兒,然後才平板無奇地說,“哦,我吃了他們,所以,他們就死了!”

“啊……我吃掉他們了!光宗……光宗……被我吃掉了!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還有、還有陳叔叔一家,還有、還有很多大哥哥大姐姐、叔叔阿姨……都被我……吃掉了啊……”方婷婷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方婷婷笑個不停,稚嫩的聲音裏,帶着甜滋滋的喜悅。

笑了好一會兒,方婷婷才止住了笑:“大哥哥,你也要吃掉我了嗎?”

“大概吧。”斐垣也笑着回她。

方婷婷安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地說:“我為什麽要吃掉光宗呢?”

“喜歡他吧。”斐垣溫柔地說,“因為喜歡他,所以才要吃掉他,讓他永遠地和你在一起,對嗎?”

“……是這樣的嗎?”方婷婷懵懵懂懂地呢喃着,臉色青白得滲人,小小的身體也透明得似乎能随時消失。

短暫的呆愣過去後,力量的流失讓方婷婷越來越痛苦。

“別……求你,別殺我……”方婷婷惶恐的眼睛裏滿是淚水,透明的淚水像是泉湧一般低落了下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煞氣的原因,兩人的力量相連着,斐垣能感覺到方婷婷的靈體在翻湧着奇怪的波動。

“求你……放過我……”力量從“身體”裏被抽走的感覺又酸,又漲,還疼,她害怕。

“為什麽?”斐垣疑惑地問,“為什麽我必須放過你不可呢?”

方婷婷只是一味可憐地看着他,眼睛裏蓄滿了淚水:“為什麽……一定要殺我不可呢?”

鬼是一種很恐怖但又很簡單的“生物”,在“活下去”這一方面,人類和鬼沒有任何區別。

方婷婷下意識地擺出可憐又柔軟的姿态,眼睛裏的淚水滾落不斷,但卻沒有多少真正的悲哀。

“不是你非要殺我嗎?”斐垣掐着她脖子的更緊了,“因為你要殺我,所以我反殺,這不是一件很正常很公平的事情嗎?”

斐垣不給她掙紮的機會:“照着你的喜好,要去殺人,結果半路被人反殺,不怪你自己,卻來怪我,你不是很奇怪嗎?”

“把別人殺了,就當什麽事情也沒發生過。殺了別人,就覺得自己很可憐。做鬼不能太以自己為中心才是。”斐垣愉悅地笑了起來,眼角眉梢都是洋溢的快樂,“有來有回,這樣才對,不是嗎?”

方婷婷無法反駁,但她太害怕了,她不想死:“求你了……我真的……不想死……”

“你已經死了呀。”斐垣捂住了她的眼睛,指節分明的大手一下就将她的整個小臉蓋住了,“別怕,很快就好的。”

好聽的、帶着磁性的聲音低低地飄在方婷婷的耳邊。

斐垣很溫柔且很耐心地安撫着可憐的女孩,但前提他的溫柔和耐心,都需要暫時忽略他手裏的動作才行。

一邊掐着人的脖子,一邊進行安撫什麽的,是不是……沒多少說服力呢?

【婷婷,乖孩子,你是個乖孩子。】

【婷婷,別哭,不怕了,馬上就不疼了。】

【婷婷,你體諒體諒我吧!我也是沒有其他辦法了】

【婷婷——】

“放開、放開放開啊!我不吃你們了!我不吃你們了!求你!求你放過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是力量流失的痛苦,還是其他的什麽,翻湧着愈發兇猛的情緒讓煞氣飛快地往這裏湧來。

黑色的世界開始崩塌、消散……然後化為了空洞的虛無。

黑色的虛無。

同樣都是黑色,但現在的這個地方,空蕩蕩得讓人心裏發涼。

“我要……死了嗎?”

“不————我不要死——我不想死!!!”

恐懼讓方婷婷歇斯底裏的叫了起來。

“為什麽?!為什麽死的總是我!為什麽我非死不可?!為什麽我一定要去死?!憑什麽要讓我去死啊!!!”

【婷婷,幫幫我吧……】

但你,是我去死啊。

我不想死,一點都不想。

“啊啊啊啊啊————”

尖利的聲音帶着拼死一搏的決心刺痛穿透了斐垣的耳膜,世界崩塌得更加厲害,力量向着方婷婷彙集了過去,然後将她的身體作為中轉,毫無保留地刺進了斐垣的靈魂,像是針紮入靈魂的冰冷。

遠遠超出負荷的力量讓斐垣猛地一怔,發自靈魂的痛楚讓他的手微微顫抖了起來。

【斐垣,為什麽,為什麽你不能好好地去死呢?你死掉的話,我就能得到幸福了吧?】

哭泣着近乎崩潰的聲音再一次再一次地在他的腦海裏翻湧了起來。

“憑什麽,死的非是我不可呢?”被煞氣灼燒得肉.體都翻滾起來,滾燙得紅色液體從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裏湧了出來。

好痛苦……好難受……想要去——

“我才不會死。”蒼白瘦弱的大手越發用力地掐住了方婷婷的脖子,失去視野,已經化為一片血紅的眼睛裏,什麽也沒有。

“婷婷,抱歉啊,除非是我自己不想活了,不然誰都不可以殺死我。”他平靜地控制着自己的記憶往黑暗、壓抑得、痛苦的過去反複播放。

鬼的怨氣,來源于枉死的不甘。

那麽——只要我比她更加痛苦,只要比她更加執着,那麽——

“砰砰砰——”

“啊啊啊啊啊——”力量汲取得太過強大,哪怕只是作為中轉站,方婷婷的靈體也在這樣的濃度下炸裂開了。

尖嘯聲刺破了空間,直直沖着斐垣攻去,但哪怕只是作為“配角”的其他幾人,也捂着耳朵痛苦地在地上滾了起來。

和斐垣的一片虛無不同,他們的幻境裏,什麽樣的色彩都有,什麽樣的人都有。認識的、不認識的,重要的擦肩而過的……全部都在崩潰。

“斐、斐垣……”季淙茗雙眼赤紅,耳朵裏一串猩紅挂了下來,“斐垣……”

在哪裏?斐垣……他在哪裏?

白色的火焰幾乎要将這個世界燒穿,世界成了一片火海,只有季淙茗一個人和這一間屋子還剩下點什麽。

我要去找斐垣,我要找他……

斐垣他……

【斐垣,明天我死了的話,就再也不能來找你了吧?】

看不清面容的小孩捧着樹葉,将上面裝着的沙子小心翼翼地遞給他。

斐垣看着他,只覺得陌生。

但無處不在的熟悉感又包圍着他。

這種幼稚又中二的對話,斐垣是不屑于回答的,但他的身體,卻不受控制地有了動作,他能感覺到,自己張開了嘴巴,喉嚨周圍的肌肉開始運動,聲帶震動着。

【才不會死!你不會死!我也不會死!】

“我不會死的。”越發龐大的力量湧入了他的身體,蒼白的皮膚開始出現了裂痕,一條,兩條——一百條,兩百條——

蜘蛛網似的皲裂速度一卡一頓,但幾乎是瞬間,斐垣就感覺到了無數的液體在通過這樣的縫隙從他的身體裏湧了出來。

“你也會死的!你會死的!求你了!放過我吧!放開我!你會死的啊啊啊啊啊——”力量流失得越來越快,靈體寸寸進裂,斐垣只是皲裂只是噴血,而方婷婷幾乎已經維持不了人形的狀态。

副本被的煞氣是有限的,方婷婷的靈體承受程度也是有限的。

當然,斐垣的程度也同樣是有限的。

只要——

只要再堅持一下——等到斐垣死掉——等到他死掉的話!

好痛苦……

好疼……

斐垣也不太确定,他和方婷婷那個會先死。

沒有人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的,斐垣也不能。

或者說,他從來不看可能性。

哪怕是百分之零絕不可能的事情,只要他想,他就敢往前沖。

從來只有鬼找人當替身,只有鬼殺人吃人的,人對付鬼,想來想去也不過只是驅鬼抓鬼,哪有要“吃”鬼的?也就斐垣了。

為什麽要選擇這種沒多少可能成功的事情呢?

——大概是……好玩吧。

我不想活了。

不知道是多少次的自殺念頭浮上腦還的時候,斐垣想,那就去死吧。

然後他就去死了。

但從目前自己還活着的結果來看,他沒死成。

或者說,死了又活過來了。

既不激動,也不開心,無所謂的很,甚至有些疲倦。

我為什麽非要活着不可能呢?

那麽反過來——我為什麽非要死不可呢?

我壞掉了。

正如正常人會想的——為什麽非要死不可呢?

斐垣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開始思考自己為什麽要活着,等他發覺的時候,已經死了。

但他還活着。

對啊,我還活着。

紅色的世界慢慢淡去,猙獰的閃電猛地撕開了昏沉沉的天空,狂風在肆虐着,海嘯在狂拍着,連大地,也咆哮着發出怒吼炸裂聲。

這裏……是哪裏?

這個想法剛一冒出,斐垣下意識地就認出了這個漫無邊際怎麽也看不全的世界——他的,意識海。

或者說,他的靈魂核心。

為什麽,我會知道這個?為什麽,我會來到這裏?

雖然不明白,但身體卻猛地一下輕松了起來。肆虐地讓他的身體寸寸炸裂的龐大力量,全部湧了進來。

散發着黑紅色不詳氣息的力量一進入這個龐大的世界,還未來得及作威作福,立刻被混亂恐怖的世界打散成聚集不起的廢物。

方婷婷近乎絕望地看着斐垣的身體一點點地愈合,兇殘暴怒的煞氣像是被什麽打敗了似的有氣無力地順着斐垣的指揮盤縮起來。

她輸了,她要死了。

透明的淚水從眼眶裏滾落出來,在空中便化作了絲絲黑紅色的煙霧。

鬼,沒有身體,自然也沒有眼淚。

“為什麽哭呢?”斐垣不解地問。

方婷婷的哭聲已經幾乎于無了,但聽到斐垣的問話,她還是努力地顫抖着,用崩潰成灰的靈體,帶着一絲不确定的回答:“因為……我很可憐。”我好可憐啊。

沒有人疼我,沒有人愛我,我都那麽乖了,我都那麽努力地想要當好孩子了,為什麽就不能再疼疼我呢?

我好疼呀,好可憐呀。

“可是我也很可憐啊。”斐垣“吃”她的方式十分粗暴,而且越發的殘酷。

方婷婷的靈體在化落成灰。靈體的消亡,是從皮膚開始的。裹在靈體外圍的煞氣已經被吞噬了個幹淨,剩下的,是靈體內已經和靈魂融合為一體的力量。

斐垣吸收得越是迅速,方婷婷崩潰得就越是快捷。

洶湧的煞氣在進入了意識海後,便被龐大意識海裏肆虐的閃電、地震、龍卷風……教訓得潰不成軍。

“婷婷,我好可憐呀,你幫幫我吧。”斐垣說,“你是個好孩子,要幫我的呀。”

“我不當好孩子了可以——”她一卡一頓地說着,疼痛的感覺也再次流失。

她感覺不到疼痛了。

很溫暖。

飛灰散落到最後,就像回光返照那樣,方婷婷瘦弱幹癟,但帶着孩童天真的笑臉又出現在了斐垣的眼前。

“大哥哥,你拿走吧。如果你要的話,都拿走吧。婷婷已經不是好孩子了,我殺了好多好多好多的人,我吃了好多好多好多的人……”

“啪——”地一聲,宛如人魚公主最後化作泡沫消失在海面上那樣,方婷婷消失了。留下的,是被斐垣虛握着的一團光。

青白色夾雜着黑紅的光團安靜地被斐垣握在手上,不再有一絲一毫的掙紮。

不消一兩秒,雜亂的光團已經沒了黑紅的色彩,小團的朦胧霧氣氤氲開。

“大哥哥,其實……我不想吃他們的……”話音未落,“啪——”地一聲,青白的光團便裂開了。

“我……不想吃人……”

混沌的世界散去,斐垣安靜地站着,嘴角溢出些許的猩紅的液體。

“斐垣……我找到你了……”

季淙茗伸手抓住了斐垣,但是下一秒,技能使用過度的身體便軟了下去。

方家村是個窮村,方婷婷的爸爸媽媽都在外地打工,她是被爺爺奶奶養着長大的。他們這裏重男輕女的風氣很重,方婷婷知道自己不受重視,所以只能加倍地乖巧來讨好爺爺和奶奶。

但她再乖,也抵不過孫子和錢。

二河裏納入拆遷範圍的時候,全村人都高興瘋了,那會兒子拆遷要給錢,給多多的錢。二河裏是個雜姓村,什麽姓兒都有,沒什麽故土難離必須要在這紮根的意思,大部分很都很痛快地簽了字準備拿錢走人。

除了方老頭和方老太太。

他們的宅基地不大。

方家的房子院子瞧着是挺大的,但是一大部分都在宅基地的範圍之外。而拆遷補償,是照着宅基地的大小給的。這樣一來,他們簽,那就是吃虧了!

而且方老頭聽他兒子說了,這次來這麽搞開發的老板來頭大,錢包肥,多耗耗,時間拖得長了,能到手的錢就多了!

人能和誰有仇都不能和錢有仇啊,方老頭一合計,那就拖吧,順帶着把村裏不少人都鼓動着要拖。

方老頭能拖,可有人不能拖啊!

方老頭的鄰居陳建立有個兒子,打籃球回家的時候被車撞了,司機逃逸,人是沒死,但在ICU裏耗着,每天就是六七千的流水,陳建立什麽都不想,他只想早早簽了字把錢拿了救兒子。

本來是這樣的,但除了方老頭鬧事,眼看着到手的錢要沒了,陳建立能不急嗎?他幾乎是跪下求着方老頭把字簽了別再鬧了。

但着急用錢的是他陳建立又不是他方老頭。

現在城裏房價高,要是就這麽簽了字,錢到手也不過十一二萬,十一二萬能幹點什麽?什麽都不能幹!

方老頭還準備給孫子在城裏買套房準備以後娶媳婦用的呢!可不能這麽算了!

陳建立懇求不行,一氣之下把方老頭的孫女方婷婷給綁了,想要拿這個當威脅,要求方老頭把字簽了。

而然讓陳建立沒想到的是,方老頭不僅沒答應把字簽了,還放狠話随陳建立去愛幹啥幹啥,反正被抓的不是他!

陳建立沒法子,他也不能真把方婷婷殺了,到時候兒子沒救成自己還得搭進去,不值當。

而然就是這個時候,方婷婷死了。

方婷婷死了。

——被她的爺爺捂死了。

“婷婷,你別怪爺爺,要怪啊,就怪你投胎的時候運氣不好。到了我們這個窮家。爺爺知道婷婷是最乖的,到了下面,爺爺給你燒多多的值錢,保證你啊,在下面再也受不了窮!”

方婷婷慢慢停止了掙紮,兩只烏溜溜的眼睛灰沉沉地瞪着方老頭。

這輩子最激烈的反抗,就這樣,沉靜了下去。

“婷婷啊,你最乖了……”五十萬啊,這是你一輩子都掙不到的錢,別怪爺爺,要怪,就怪這該死的窮命!

我一定可以派得上用場的,我一定可以幫上忙的。

所以,不要殺我,不要扔掉我。

求你們了。

我會乖的,我能幫上家裏忙的,我會努力掙錢的,我一定會努力讓你們過上好日子的。

所以,別殺我。

求你。

驚懼的眼裏從眼眶裏湧了出來,方婷婷無措又可憐地看着爺爺,又求救似的看着奶奶。

但方老頭僅僅只是閉上了眼睛,方老婆僅僅只是按着她的手腳在哭。

好像閉上了眼睛,流出了眼淚,這一切好像就能當做什麽也沒發生似的。

方婷婷的掙紮小了下去,視野漸漸模糊,她死死地盯着爺爺和奶奶。

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在瘦得凹陷下去的臉上格外顯眼,眼珠子随着她的掙紮動了動,但最後也只是歸于平靜。

眼睛裏的神彩黯淡了下去,但為了确保方婷婷死透,方老頭還多捂了很久,很久。知道小姑娘的身體慢慢地僵硬,方老頭才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婷婷,下輩子,不要再來我家了。去個好人家吧,去個富貴人家,爺爺和奶奶,每天都給你祈福。”

方老婆閃着淚花,滿是皺紋老年斑和老繭的手按在了方婷婷的臉上,瘦削的臉就那麽一點,一個巴掌就蓋過了。

方婷婷死了。

村裏的大戲來場了。

昨天綁了方婷婷,今天方婷婷就死了,雖然陳建立口口聲聲說只是吓吓他們一家,沒真準備動手,但綁架這件事,卻是真真切切發生了的。

方婷婷一死,無論真相是什麽,嫌疑最大的就是“綁架犯”陳建立。

“不是你殺的?誰能證明?!昨天好好的人還在,今天就沒氣了,你說不是你殺的就不是你殺的?!有誰信?!”

陳建立沒殺方婷婷,但村裏誰也不信,方奶奶天天抱着小孫子在陳建立家撒潑打滾大哭大鬧要說法,方老頭梗着脖子要去報警,村裏人熱熱鬧鬧地看了幾天的熱鬧,最後方老頭和陳建立私了。

拆遷款還未到手,就支出去了一半。陳建立心痛歸心痛,但他也不想坐牢。

方婷婷死後不久,開發商沒有提高拆遷條件,但私底下和方老頭打成了和解,方老頭拿了錢,乖乖簽了字,陳建立也拿到了拆遷款,将說好的二十萬分給了方老頭,三十萬拿去拖到了兒子順利醒來。

所有人都有了一個滿意的結局。

只有方婷婷。

方光宗吵了幾天,馬上就被爺爺奶奶用糖和零食糊弄了過去,方婷婷父母一年也見不了女兒幾次,就不用說什麽感情了。

知道了內情大概也只會是一言不發地嘆口氣算完了。

誰也不在意那個孩子。

誰也不會去在意她的死亡。

為什麽,為什麽要殺我?

我都這麽乖了,你們還要殺我?

明明,我都那麽乖了!

我都這麽乖了啊!為什麽要殺我呢?!

我……不想死啊……

為什麽,要殺掉我?

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啊!

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

方婷婷發了狂,孩子的靈魂很純粹,愛很簡單,恨也簡單。孩子的靈魂強度雖然普遍不高,但因為這樣的純粹的感情,變為厲鬼的可能性反而更高。

想要報複。

想要毀滅。

想要……讓你們也嘗到我的痛苦。

季淙茗醒來的時候,眼睛很黏,睜開眼睛了手一摸,這才發現自己的臉濕噠噠的不知道被浸了多久。

“斐……垣?”眼睛有些難受,視線有些模糊,但季淙茗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了身邊的人是誰。

“放開。”斐垣冷淡地說。

季淙茗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緊緊地握着了斐垣的手腕,蒼白消瘦的手腕上都被他的大力氣握出了一圈紅。

“對、對不起……”季淙茗跟觸電似的松開,無措地摳着自己的手指吶吶地說道。

斐垣沒理他,搶走了方婷婷全部力量的身體有些沉重,腦袋昏昏沉沉的像是灌了鉛,既沉又戳得腦殼疼。

他的注意力有些無法集中,那些雜亂的負面情緒想幾千幾萬只手扯着他的大腦引着他不知道前往何處。

人體是無法承受煞氣的侵蝕的。

斐垣很清楚這一點,系統雖然沒給什麽說明和設定,但從積分商城裏的商品描述就能窺得一二。

普通人沾上煞氣,哪怕只是一點,都很容易降低自己的運勢,運勢一低,就容易出意外,簡單的說,就是倒大黴,厄運臨門。

再多一點,神志都可能不清,陷入渾渾噩噩的狀态。

照斐垣這個吸收的強度來看,他的肉.體應該被撐爆了才對。

但他僅僅只是剛到些許的不适。

斐垣的視線落到了信息上年齡和精神力這兩欄的“???”上。

果然,是因為他死過一次的原因嗎?

那麽,現在的他,究竟是人還是鬼呢?又或者,是介于人和鬼之間的一種另類生物嗎?

說實在,斐垣不太清楚。

從一開始“吃掉方婷婷”的大膽念頭冒出來的時候,他也沒有百分之百的肯定會保證自己安然無恙。

但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不是嗎?

我沒有必須要完成的事情,也沒有留戀的東西,死了也無所謂,那麽為什麽不去試一試呢?

“斐垣,我好像……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季淙茗猶豫着開口。

“是嗎?”斐垣随意的應道,沒什麽好奇想要知道的樣子。

季淙茗張了張嘴,安靜着低垂着腦袋用袖子給自己擦臉。

“還你之前的人情。”斐垣丢了一塊紗布給他。

季淙茗驚訝地擡頭。

“去,把曾達成的嘴堵嚴實點,吵死了。”斐垣直截了當的說。

“哦……哦!”季淙茗随便用手抹了一下臉,小心地把紗布疊好放口袋裏,他還有些沒反應過來,但這并不妨礙他雀躍的好心情。

斐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移開眼睛。

偌大的方家,清醒的只有斐垣和季淙茗,季淙茗費了點力氣才把倒在院子裏的幾人挪到床上,讓他們稍微能睡得舒服一點。然後才有些為難地看向撐着屋子才沒讓屋子倒塌下去的大蜘蛛。

“蜘蛛的腦袋和身體裏應該有些好東西,你可以去把它挖出來。”不知道是不是吸收了方婷婷怨氣的原因,斐垣對空氣中隐隐約約的氣息很敏.感。

季淙茗久久地看了大蜘蛛好一會兒,才拿着劍從蜘蛛的八只腿和身體的連接處挖出了幾顆半個巴掌那麽大半透明的珠子。

“我在夢裏看到,這些珠子好像是叫……魂珠?”季淙茗有些遲疑地說。

花了好幾個小時把積分商城裏的商品描述全部看完的斐垣比季淙茗更清楚一些。

人的靈魂是有渺小的東西,聚合但有散亂,可能強大得足以容納煞氣化為厲鬼木葉有可能僅僅只是被風一吹就散開。

只有強度達到一定程度的,才能凝聚出魂珠,不再那麽容易被吹散。

但魂珠不是那麽好凝聚出來的。

“現在,是2010年,對吧?”季淙茗心情複雜地喃喃道,“婷婷,也不是自願吃人的。”

懷着怨恨,帶着對人間執念不願散去的亡靈被煞氣侵染之後,就不再有理智了。

季淙茗夢裏的“自己”吃了很多人,吃了方光宗,吃了方老頭,吃了方老婆,吃了方爸爸,吃了方媽媽,然後,也吃了陳建立一家三口。

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好的、壞的……方婷婷數不清她吃了多少人,有,她就吃,沒有,她就守着她的小家安安靜靜地重複着死前七天的日子。

厲鬼的意識幾乎沒有清醒的時刻,方婷婷只是在重複着吃人、養家、吃人、養家的機械行為。

痛苦嗎?

季淙茗覺得,方婷婷應該是痛苦的。

她恨把她殺掉的爺爺奶奶,但又深深愛着他們,她恨不斷吃人的自己,但又無法擺脫本能的控制。直到靈魂消散的那一刻,季淙茗覺得,“自己”才真正解脫了。

不必再吃人,不必再怨恨,不必再糾纏于那樣可悲的死循環之中。

【謝謝你,哥哥!還有其他哥哥姐姐……對不起啊,我之前做了很多壞事,已經不是好孩子了。你能幫我和那個好兇的大哥哥說句謝謝嗎?】小姑娘颠三倒四的話似乎還在耳邊。

“爺爺,求求你了,別殺我……”

“奶奶,看看我吧,救我……”

“光宗,姐姐在這裏,我在……這裏……”

“有誰……能救救我……”

“好痛,我好痛啊……”

比她只能的告別聲更讓他難受的,是在耳邊萦繞個不停,痛苦的呼救聲。

季淙茗的眼睛又開始發酸了。

“你準備拿這些珠子怎麽辦?”

斐垣的聲音讓季淙茗回了神,他眨了眨眼睛,将酸澀壓了下去。

屬于方婷婷的那顆珠子已經碎了,她的靈魂重新回到了天地之間,成為世界的養料。但其他人的靈魂,還在這裏,甚至被養成了魂珠。

季淙茗猶豫着将方老頭和方老婆的那兩顆拿出來,低垂着眼簾道:“把一切歸位就好。”

系統商場雖然可以回收魂珠換取積分,但季淙茗卻不願意就這樣把方老頭和方老婆的魂珠交出去。

“既然是從他們開始,那也從他們結束吧,我想,讓他們和婷婷一起。可以嗎?”陳建立夫妻、方爸爸和方媽媽雖然也是方婷婷死亡的推手,但他們已經用生命去贖罪了,方光宗和陳建立的兒子雖然被偏愛,但在這件事情中,他們沒什麽責任,用死去彌補是一件很沒道理的事情。

只有方老頭和方老婆,用生命和方婷婷一命抵一命,卻不能抵消間接因他們而是的其他人。

很多人,很多人死在了這裏,血、肉都成了他們的養分。

季淙茗的話像是有些出乎了斐垣的意料。斐垣還以為,季淙茗會……會怎麽樣?

斐垣一驚,什麽時候,他也開始想別人會怎麽樣怎麽做的事情了?

斐垣止住了自己腦內湧動的思緒:“你自己決定就好,不需要問我。”

斐垣的話有些冷硬,但季淙茗的心裏卻漫出了絲絲的甜。

斐垣他……好像還是沒那麽讨厭我的!

魂珠的安排就這麽定下了,不過季淙茗沒有立刻就把它們兌換給系統。

副本任務雖然是存活七天,但副本boss和小怪都清理幹淨了,怎麽想都不可能再讓他們繼續待滿七天。

季淙茗猜,最多晚上零點就會放他們出去了。

至于具體怎麽樣,他也不太肯定。

“婷婷讓我跟你道謝,斐垣,謝謝你!”

斐垣冷聲:“不需要。”

季淙茗也不管他的冷言冷語,突然冒出了一句:“斐垣,你真好!”

斐垣更莫名其妙了。

季淙茗觀察了下昏睡着的其他五個人,一人給分了一粒魂珠,多出來的那一粒給了曾達成。

曾達成的傷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如果能的話,想來也是要大量的積分。

季淙茗的積分很夠用了,有沒有這魂珠都無所謂,但隊裏這幾個人,沒了積分大概會很難過。

系統商城最後一頁的上面寫了,超度一人獎勵一萬,這個應該能暫時幫他們挺過一陣……吧?

斐垣說了魂珠随他處理,季淙茗這麽弄他都不會有意見,只是看着他這種幼稚的行為有些好笑。

現在幫了又有什麽用?

幫一次,幫兩次,難道就要一直幫下去嗎?

死就是死,活就是活,妄圖将他們拉出深淵的,往往自己也會被拖下水。

季淙茗忙裏忙外地将幾人安頓好,翻出鋤頭在院子裏挖了個大坑埋了大蜘蛛,又跑來問斐垣。

“斐垣,你餓了嗎?我去廚房弄點吃的。”

“不需要。”斐垣冷着臉。

“哦……那、那你要喝水嗎?”季淙茗又小聲的問。

“季淙茗——”

“我知道你又要說我了,但是啊、但是……”季淙茗絞着手指,低着頭吶吶地說道,“你舒服一點的話,我也會高興的。我對你好,你就當成是我在對自己好不行嗎?”

“但我不想被你當成取悅你自己的工具。”

季淙茗眼圈一紅,整個人都蔫兒了下來,好半天地才吐出不知道有沒有聲音的回答:“……哦。”

斐垣有些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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