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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第二天,我就跟着他跑上跑下,檔案關系直接提了封進了保密區,各方面的履歷又篩選了一遍,連近期的通話記錄都過了一遍。鄭強問我和張晨是什麽關系,我想了想,回了一句:“鬧掰的朋友。”

我們曾經是朋友,現在鬧掰了,感覺這形容最貼切。

手續都辦得差不多了,鄭強先給我轉賬了三千塊,我問他什麽錢,他說買保險的,我特別詫異地瞅了一眼他。他依舊笑得跟個彌勒佛似的:“公家有公家的保險,這是額外叫你買商業保險的,每年特批一份,跟我們幹這行危險系數一點也不低,你多買份保險,我也多安心一些。”

我無話可說,只覺得上了一艘賊船,但上都上了,也沒有臨時反悔臨陣退縮的打算。

随便找了個網絡的保險申請,專門管意外事故的,交了一年的保險錢,受益人需要對方的身份證號碼,我想了又想,竟然只記得張晨的。

于是鬼使神差地留下了他的姓名電話和身份證號。

第二天坐上卧鋪,準備前往漢東,因為不是旅游旺季,買到了兩個下鋪,整個車廂裏也沒多少人。鄭強比我大了将近二十歲,他讓我喊他鄭叔就行。路上,我問鄭叔為什麽不做飛機或者高鐵,鄭叔回了我一句省錢,他的差旅費級別夠了,我的還沒夠。

我認真地詢問了我自己的級別,得知自己已經從處級幹部,變成了最基礎的辦事員,卧鋪票301元整,多出的1塊錢還要我自行墊付。

鄭叔把被子鋪平了,舒舒服服地躺下了,他說:“這也怪你,沒事辭職幹嘛呢?辭職之後又消失了一個月,聯系不上人,過往的關系都清空了,自然要按照最低級別來算。”

“……新來的大學生級別都比我高吧,鄭叔。”

“是的,受刺激了吧?”

“那您跟我說的事态緊急,必須盡快趕往?”

“是很急,但也急不來,我們捋一捋思路,不要再被牽着走了。”

“那您給我些資料?”

“都在我腳底下的包裏呢,你自己翻着看一看,我先去睡一覺了。”

話音剛落,鄭叔翻個身就睡着了,我一邊想着他未免對我也太放心了,一邊拿了他的包,抽出了一個牛皮紙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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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皮紙袋的封口處有一串無規則的數字和字母,除此之外,連封口都沒封,繞開線就能輕松把裏面的文件拿出來了。

最上方的,是一封匿名舉報信。

火車搖搖晃晃,發出有規律的铿锵聲響,我一開始看得很快,到後來越看越慢,看到最後,見到了落款——一個已經同流合污的罪人。

信是用最普通的A4紙打印的,舉報信的時間在半年前。

我放下了這封信,開始查看其他的文件,有舉報人提供的證據,也有鄭叔他們之前搜集的證據,翻完了文件夾中所有文件,即使憑借我唯一的一次舉報經驗來看,文件袋中的所有資料,加在一起也無法印證舉報信的正确,簡而言之,證據不足。

我又重新翻出了舉報信,試圖從中找尋一些線索,和舉報人的心理。

這封信讀起來有點像述職報告,可以看出寫信的人平時與筆杆子沒少打交道,他用簡單扼要的語言講清了舉報內容,舉報漢東領導班子以權謀私,侵吞公有財産,收受賄賂,嚴重阻擋了當地私人企業的發展,文字下方是一連串的表格。

舉報信裏重點講了三件事,一是漢東老城區改造項目內定招标企業,二是漢東扶貧資金發放遲緩,部分資金走向不明,三是上報稅收與實際稅收存在嚴重偏差。

這三件事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有可能發生,但情節都不嚴重,數目也不會差得離譜。如果這封舉報信是真的,那漢東将會刷新過往已曝光的腐敗的金額上限。

但問題在于,舉報人自身無法提供強有力的證據,巡查組的人前去漢東調查取證了小半年,順着裏面的項目一項項地查,卻查不出任何大的問題,小問題雖然有,但并不在觸犯法律的範疇內。

由此基本可以判定,這封舉報信雖然言之鑿鑿,但并不具有真實性,這是我看過所有材料的觀點。但此刻,我與鄭強坐在趕往漢東的火車上,就可以證明這件事存在貓膩,受了工傷的我那些并未謀面的同事們,更能從側面證明這一點。

我将材料一一放回到了牛皮袋裏,又将牛皮袋重新裝回到了鄭強的包裏,長久的閱讀讓我的腦仁疼了起來,只好擡手揉了揉眉心,又躺了下去,鑽進了被窩裏。

剛合上眼,就聽見了叮咚的手機聲響,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是新手機的鈴音——昨天鄭強給了我一部國産機,換了我原來的手機,說是比較保密,我也辦了新的電話卡,剛剛正是接收到短信的聲音。

我睜開眼睛,看到了一串倒背如流的數字,想了想,還是點了進去。

“陳和平,我今天剛回國,別的我不想再多說了,漢東那邊水深,你自己多加小心。”

他這句話甚至是有些擔憂的,我想了想,回了他兩個字“謝謝”。

我們坐了一夜的火車,終于到了漢東。并沒有什麽接待人員,于是下了車就要排長長的隊伍等着打出租車。

鄭強還有心情打趣兒我,他說:“有段時間沒自己排隊打車了吧?”

“我一直公交車上下班啊,”我特淡定地回他,“倒是您,不出公差的時候幾乎不用腿兒的,出公差還要排大隊,有沒有心理落差啊?”

“你這小子。”鄭強拍了拍我的肩膀,一下子就笑了。

我們終于等到了出租車,到了一個小區內的租房內,在那裏見到了兩男兩女,都是巡查組之前過來的同事。

鄭強向我介紹:“李洋,陳凱,王海陽,徐冬冬,這是陳和平。”

李洋是個三十多歲的消瘦漢子,正在噼裏啪啦敲鍵盤,聞言向我點了點頭。

陳凱年紀大一點,四十出頭,正在打電話,也揮了揮手。

王海陽和徐冬冬是兩位女士,女士的年齡是秘密,正在整理資料,王海陽白淨一些,徐冬冬帶着一副黑邊框的眼鏡,兩個人都沖我笑了笑。

我挨個打了招呼,鄭強直接扔給了我三摞文件:“你以前不是在經濟委幹過麽?來看看這些文件,有沒有什麽問題。”

我捧着這三摞文件,還有點吃力的。

鄭強笑了笑:“沒歡迎晚會了,幹活吧,小夥子。”

“成,就是我挺久沒看過這些東西了,效率可能不太快。”

“沒關系,看得懂就行。”

于是找了個空地兒開始幹活,我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看過這些合同,一開始還有些不适應,但很快進入到了狀态裏。

中午的時候鄭叔叫了外賣,一群人放下手裏的活開始吃外賣,一邊吃一邊交流上午的收獲——沒有任何收獲,一切能拿到手的文件都完美無缺,連差錯都精準得自然,電話沒有問題、款項沒有問題、合同沒有問題、立項沒有問題,既然紙面上找不到什麽問題,那只能暗中走訪看看了。

常叔率先問了我的想法,我提議走訪,卻遭到了大家的一致反對,原因無他,我的兩位同事就是在走訪途中發生了意外,至今還在重症監護室。

鄭強之前說的“工傷”竟然這麽重,也難怪消息靈通的人不願意進巡查組,來漢東趟這一攤子渾水。

“怕了麽?”鄭強問我。

“怕,但畢竟是工作,總要去做,您說對吧。”

鄭強舒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暫時放棄走訪,我再弄些文件出來,大家先看看。”

我那兩位還躺在醫院裏昏迷的同事,一定是發現了什麽,才會遭遇報複,我問李洋他們是如何受的傷,李洋的表情很平靜:“一個走在路上,六樓的花壇被風刮落摔到了腦袋上,一個是車子下雨天行駛,路上遇到了水坑,沒注意,結果路面塌方,連人帶車都掉了下去。”

“聽起來都像是意外。”

“看起來也像是意外,”徐冬冬補了一句,“兩次意外中間還差了幾十天,查不到丁點貓膩。”

“但這世上哪裏有那麽多的意外。”

我說了這句話,徐冬冬艱難地扯了個嘴角,她說:“我其實也害怕了,但怕也不能後退,我們如果退了,就真的沒人查了。”

下午的調查依舊沒有什麽進展,徐冬冬和王海陽下樓買了菜,做了一桌子飯菜,還買了幾瓶汽水,新的同事們歡迎我的加入,我也請他們多多關照,氣氛還算愉快。

飯吃了一半,鄭強的電話響了,他沒出去直接接了電話,我們就眼見着他臉上彌勒佛一樣的笑瞬間消失,握緊了手中的手機。

他輕聲回了一句好,挂斷了電話。

在我們的視線中,他紅着眼說:“鐘勇走了。”

鐘勇就是那個遇到車輛塌方的同事,他的病情原本已經穩定,醫生說,這幾天就有希望清醒,但誰也沒想到,發現異常後三分鐘不到,人就沒了。

這些是在趕往醫院的車上,徐冬冬帶着哭腔告訴我的,我們一行人匆匆趕往醫院,當地調查人員已經到了現場,開始核查死因,鄭強一路都在打電話,通過特殊途徑申請人手援助,現場能看到不少穿同樣制服的人。

我們都知道鐘勇死得蹊跷,但忙碌了一夜,依舊無法找到任何線索——完美無缺的“恰到好處”的病情惡化搶救無效。就在這天夜裏,在同事們輕微的哭聲裏,我第一次意識到了,權利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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