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我抽完了這顆煙,覺得追憶過往的自己有些可笑。十多歲的時候以為一切都不會改變,二十多歲的時候抱怨改變,等到了三十多歲,開始對所有的變化習以為常。
不再期待永遠不會變化的關系,不再期待不會發生改變的人,莫說張晨與我,連王胖子都在國外結了兩次婚了。
我看着張晨熟睡的臉,其實是有點恨的,我們滾在一起十來年了,最好的時光都耗在了他身上,我希望我能忘記他,但我也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天一點點亮了,張晨也挪了挪,睜開了眼睛,本能地抱緊了我,他說:“陳和平,我以為你走了呢。”
“你下面裹得太緊,走不了。”
他特神經質地笑,又說:“要不再滾一天?”
“不了吧,”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臉,“腎虛。”
我們的身體終于分開了,室內的溫度很高,也沒有像文學作品中的說的那樣,感受到了冰涼的溫度。
我給司機發了個短信,又去浴室沖了個澡,出來的時候看見張晨在抽煙,想對他說少抽點煙,話到嘴邊忍住了。
于是穿好衣服,蹬上皮鞋,轉過頭說:“我走了。”
張晨赤條條地躺在床上,雙腿間還有昨夜留下的痕跡,他說:“走吧。”
出來的時候,司機已經在等着了,想了想努力工作還是有意義的,以前離開的時候坐公交車或者打車,現在不管怎麽說,有人接着上班了。
一上午連開了三個會,我看着底下人打着哈欠的小動作,覺得他們也挺可愛的,沒辦法,程序要這麽走,而開會也有開會的道理。
中午十二點,去食堂打了飯上來吃,以前吃飯的時候在食堂吃,後來發現只要在食堂裏,吃飯總能變成工作研讨會,我不想折磨我的胃。
下午的時候,開始審查下面人整理過的文件,幾百萬的涉案款都是少的,動不動就幾千萬。有時候覺得這些腐敗分子膽子頗大,但真正見了本人,又會覺得和設想的完全不同——大多看起來是溫厚而勤儉的,很難察覺到皮囊下貪婪的靈魂。
我批了一些文件,底下人聯合其他部門一起去抓人,一眨眼就到了下班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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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一天都沒想到張晨,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因而在扣上鋼筆之後,自己給自己加了個班——去和剛剛被抓進來的“同事”聊聊天。
今天進來的人我是認識的,叫黃明志,當年入職軍訓的時候,一個屋十六個人,他是睡我對床的,關系處得也行,互相幫忙按摩個腿,拳場上湊一對互相揍的。
他定崗在稅局,我在經濟委,那時候還能偶爾見個面,後來從我去環保局開始,見得就少了,總說有機會一起喝酒,但總抽不出時間,久而久之,關系也淡了。
我想我還是得來看看他,不為別的,就為他私下挪走了3000萬的公款,進小黑屋之後自白裏有一句話是“陳和平那孫子辭過職都進領導班子了,我在稅局幹了十來年了,現在剛到科級,你說,我心理能平衡麽?”
我進了屋裏的時候,兩個下屬正在審問,黃明志有問必答,特別配合,但他一看見我進來,就不吭聲了。
我坐在了空椅子上,也沒說話,黃明志就喊了我一聲:“陳和平,你怎麽也過來了。”
“你說你心理不平衡,我這不就過來了麽,看你哪兒心裏不平衡啊。”
“嘿,”黃明志賤兮兮地笑了,“就随口一說呗,咱們當年一個宿舍十六人,走的走,進去的進去,不出頭的不出頭,就你,你陳和平進了領導班子,現在混得最好。”
“我運氣比較好,”我有點想翹起二郎腿,但想起這不是在當年我和黃志明一起吃飯的飯館兒,而是在紀委的小黑屋裏,還是忍住了,“我早說過你這人膽子太大,以後要收斂一些。”
“謝謝領導在我犯了重大錯誤的時候,願意不計前嫌地前來進行人生方向的指導。”
“噗——”這不是我笑的,我轉過頭,看到一個年輕的下屬捂住了嘴,心裏記下了他的名字——當然不是為了給他漲工資,而是年底給他的考評要扣分。有些時候、有些場合,必要的嚴肅是基本的工作态度,這裏并不是可以笑出聲的地方。
“所有貪污的賬目都已經清楚了,但我總覺得,你經手的不止這三千萬。”我懶得繞圈子,直接抛出了個直球,記錄員也開始沙沙書寫。
黃志明的表情沒有絲毫的變化,依舊是賤賤地笑着的,幹脆地回我:“我違法違紀,願意配合調查,所有賬目和錢款都已經交代清楚了,馬上就要走司法程序,陳和平,你雖然是大領導,也不能直接就來主觀臆斷。”
“我的确沒什麽證據,”我抓了一支筆,手指摸了摸上頭冰涼的金屬夾,“只是想着你這個人總會留一手,再加上你自白書上多的那句話,讓我最近沒少接受調查,所以過來問一句。”
說來也怪,這麽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黃志明喜歡留一手,那時候宿舍流行玩兒三國殺,每一次我們以為能砍死他的時候,他總留着一顆桃或者一張保命的卡牌,笑着活到了最後。
所以在他看似交代了所有的事後,我總有一種不滿足和不踏實的感覺——他或許隐瞞着什麽。
“陳和平,你就是想太多了,”黃志明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看了一眼記錄員,“你們也辛苦了,領導沒事抽風,你們也要多加班工作。”
“三千萬,二十年打底,最高就是無期。”我以前不太懂刑法,現在已經很熟悉相關的條款了。
“死不了,多少年都無所謂。”
“你家裏人怎麽辦?”
“你不知道麽?”黃志明挑了挑眉,“他們都出國了,不過你放心,用的不是涉案款,我太太是財務高管,她的錢。”
“你也不缺錢……”我揉了揉眉心,感覺頭疼了起來。
“嗨,不缺錢,這不缺面兒麽,看中了一新跑車,特想買,一時沖動就犯下事兒了。”
這理由簡直荒謬絕倫,我自诩知道黃志明是個什麽性格的人,他就是腐敗了、堕落了,也決計不可能是因為一輛車。
我還想再問,但想到自己的位置,想到了滿屋的下屬,着實不應該再問,摸了摸上衣兜,只摸到了紙巾和小本子,又嘆了一口氣,轉過頭喊了一聲:“小張?”
小張應了一聲,問:“主任,什麽事?”
“有煙和火麽?”
“有。”
“遞給黃志明。”
黃志明一下子就笑了:“謝謝你啊,兄弟。”
“沒什麽可謝的。”
“我估計我得在西邊的監獄了,離你家好像也不太遠,你到時候逢年過節的記得來看看我。”
“有空會去的。”
“我家裏有個烏龜,估計財産什麽都充公了,你去幫我看看,要是烏龜還活着,就送你了。”
“是給我養吧?”
“對,麻煩你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好好的審問,到最後變得這麽迷一樣地溫情,就好像我不是批準查他的人,而只是他過去玩兒得挺好的一兄弟。
“進監獄裏好好表現吧,争取早點出來。”
“這話你不說我也知道。”
我站了起來,想和他握個手,但他一只手被铐在椅子上,一只手裏夾着煙,也一點也沒有掐了煙的意思。
“保重吧。”
“陳和平,我這輩子是當不了好官了,但你還能繼續當,記得啊,為人民服務~”
他最後一句說得輕佻又随意,逼得我眼圈泛紅。
當年一個月軍訓的最後一天,有一個很老套的環節,一群人站在旗幟前,做一個宣誓。
我們以為會是特別冗長的文字,攤開手裏的提示紙後,才發現只有一句話:“為人民服務。”
我們在陽光下,喊了這句口號二十遍,一遍比一遍更響亮了一些。我們也是保留這個環節的最後一屆,據說到了下一屆的時候,這個環節領導覺得過分教條主義,就删掉了。
事實證明,當年喊過的口號對一些人也沒什麽用,人的路總歸是自己走的,想要走歪路亦或捷徑,莫說是一句口號,就是背信棄義、妻離子散,也會争着去走。
但我還是會因為這句話而忍不住眼圈泛紅,縱使有一些人對這句話十分不屑,總有一些人在用一生踐行堅守着它,譬如鄭強,譬如很多很多的人。
出了所謂小黑屋,已經到了晚上九點鐘,這時候路上車已經不堵了,司機那邊我叫他提前下班了,我當然可以自己開車回家,但想了想空曠的家,也沒什麽想回的欲`望,好在樓內有休息室,我做了個登記,拉高被子就睡了。
如此吃住幾乎都在單位裏,沒過多久,黃志明就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還是态度良好的結果。
我沒有參加他的庭審,據說其他涉案人員痛哭流涕、深深忏悔,就他一個面無表情。
有一日,我拿着手包翻閱資料的時候,突然摸到了一處硬物,從小口袋裏翻出東西來,才發現是一張泊車卡,該是那天我和張晨吃飯的時候,在門口兌的,但第二天我直接離開,也忘記了這件事。
酒店那邊如果丢失了泊車卡,也可以通過其他途徑和材料領回自己的車子,張晨一直沒跟我提這件事,應該是領了車走了,即使沒領,酒店方也會想辦法聯系上他,無需我擔心。
我正想把泊車卡收起來,腦子裏卻突然閃過了那天跑車的模樣,伴随着黃志明的一句話。
“嗨,不缺錢,這不缺面兒麽,看中了一新跑車,特想買,一時沖動就犯下事兒了。”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會将這二者聯系在一起,但這聯想讓我覺得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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