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臘月二十三,是北方的小年,北方人民在過節這一點上,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我不想回家,幹脆去了最近的超市,裏面都是一家人加上一家人,少的小兩口,多的十幾個人的大家族,我一個人走,有點形單影只的味道,大概是寂寞了。
我有段時間沒有逛超市了,大部分生活用品有專人統一購買,加上家裏很久沒生火了,逛一逛,還覺得有些意思,買了一點米面糧油,一轉身被記者堵住了。
記者是個蘋果臉的小姑娘,低頭一看話筒,原來是央視的,她問:“今年物價怎麽樣?有什麽感覺嗎?”
“今年物價挺好的,稍微有點貴,但也不是很多,大米比去年貴了一塊錢。”
“這位大哥對物價很敏感啊,是經常和太太逛超市麽?”
“額……我還沒有結婚。”
小姑娘幹笑了下,感覺有些尴尬,又來問我:“那您在新年有什麽願望麽?”
“一時之間有點想不出來。”
“您想想,比如說找個對象啊,或者升職加薪啊?”
“這個……希望今年大家都好好賺錢,”
“除了這個呢?”
“希望明年多抓貪官。”
“您的願望十分符合現階段核心價值觀啊。”
“嗨,沒什麽別的心願。”
“請問您貴姓?”
“姓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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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陳先生,祝您過年愉快,謝謝您配合采訪。”
“過年愉快。”
那個小姑娘匆匆去采訪下一位了,我推着購物車去排隊結賬了。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才發現下屬們的表情都很微妙,像是在憋笑,但他們沒笑出聲,我就當沒看到。九點有個市委班子的會,先做工作總結和新一年重點工作,等到會議結束了,頭問了我一句:“和平同志,昨天去逛超市了?”
我愣了一下,回他:“是啊,昨天下班早,就去超市逛了一圈。”
大家都笑了起來,弄得我也有點莫名其妙。平日裏,在座的年紀都比我大,相處起來也比較官方和元素,加上工作任務重,我擔正職的時間也短,遇到這麽輕松的情形,還是頭一次。
我想了想剛剛彙報的工作,沒發現什麽毛病,只好硬着頭皮又問了一句:“這是怎麽了?”
“早上是不是沒看晨間新聞?”二把手問了我一句。
“沒啊。”
頭為老不尊,特地開了投影儀,叫秘書調了調,轉到了央視臺的晨間新聞。
我看到超市采訪的時候,就有預感,可能是那天的采訪上了新聞,等真到自己的時候,發現旁邊有一欄非常明顯的字幕。
“熱心市民陳先生。”
頭帶頭笑了,于是大家都笑了。
上午的會在笑聲中結束了,就在我以為這件事只會終止在我們這些關心新聞的人之中的時候,竟然還有了網絡熱度,網監部那邊給我打了個招呼,我以為要壓下去的時候,又說反響還不錯,那邊準備做一下推手了。
自媒體那邊我不太熟,但熱度傳遞得很快,當天晚上,王胖子遠在國外還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我出名到了國外,以一個“淳樸的市民”的形象。這件事對我沒什麽影響,但第二天市委做宣傳片的時候,特地帶了我出境,還給了我一份稿子。因為拍這個宣傳片,當天晚上還加班了幾個小時。
年終于來了,大年三十,我一大早看過了爺爺,就開始窩在屋子裏,聽電視機。屋子很暖和,從酒店訂購的食物也散發着誘人的香氣,我一個人坐在餐桌旁邊看春晚邊吃飯,看着看着,突然覺得應該找個對象了。
而當我剛剛萌發出這個念頭的時候,手機卻急促地響了起來,我低下頭,看到了一串過分熟悉的數字——張晨。
手指越過理性,接了電話,又劃到了公放,我伸筷子去夾餃子,就聽見張晨笑着說。
“過年好啊,陳和平。”
“過年好,張晨。”
“你在幹嘛呢?”
“在吃餃子。”
“哦……”
餃子在醬油裏滾了一圈,我重新夾了起來,在嘴邊吹了吹,塞進了嘴裏。張晨沉默了一會兒,又接着說:“我好想你啊,陳和平。”
餃子皮兒輕易破了,內裏的湯汁和肉香溢散而出,我安安穩穩地吃着這個餃子,并不想開口回話。
張晨等了一會兒,又說:“你知道我要結婚了,對吧?”
我無意義地嗯了一聲。
“你這麽多天都沒給我打電話。”
我心裏有些好笑,伸筷子夾了新的餃子,依舊是放在碗裏,滾上一圈醬油。
“我明天就要結婚了,你會過來麽?”
我挪了視線,看手機上方一點點變換的數字,有些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接這一通電話。
我放下了筷子,準備挂斷這通電話,在手指壓下的前一秒,張晨又突然發了聲。
“我知道你不會過來的,陳和平,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真的特別愛你。”
我一言不發,挂斷了這通電話。
餃子依舊是熱的,冒着白色的蒸汽,我夾着餃子放進碗裏,再塞到嘴裏,卻吃不出什麽味道來了。
電視裏,花團錦簇,大家歡快地唱着歌,可惜他們的幸福與快樂無法傳遞給我分毫。我想,我是真的該找個伴兒了。
吃完餃子,大概收拾了一些,好像一眨眼,就到了十二點,我現在需要發新年祝福的人,已經沒有幾個了,公事公辦地祝福一番,手機就被各方來的短信塞滿,我打了一個哈欠,去睡了。
睡得渾渾噩噩,半夢半醒,等到徹底清醒的時候,已經到了下午一點,手機上推送了張晨大婚的現場圖,懶得去看。
我打開微信,鬼使神差地刷了一下朋友圈,竟然刷到了張晨的動态,他拍了一張夜空,配字是單身的最後一夜。
我屏蔽他很久了,點開自己手機的設置,才發覺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取消屏蔽了——我沒有這麽幹,能這麽幹的,也只有張晨。
我正想繼續屏蔽,眼前卻總晃悠着那張圖片,我重新開了朋友圈,點開了那張圖,圖內露出了住宅樓的一角,越看越眼熟。
我拉開了窗簾,果然和對面的樓一模一樣。
張晨昨夜來過,或許就站在我家的樓下,擡起手機拍了這張夜空,他刻意沒有切掉那住宅樓,打的就是我會看到發現的主意。
但這個舉動沒有意義,在結婚前的頭一夜,去半個前任的樓下拍照留念,這行為不叫深情,而叫有病——而我也生不出一絲一毫的憐憫。
如果這是一本流行的小說,張晨要麽在婚禮前幡然悔悟,表示不會結婚,要麽在婚禮時锒铛入獄,結不成婚,總之會以各種各樣神奇的理由,讓看客心存僥幸。
可惜生活不是一部小說,張晨也不會突然轉性,這場婚禮,終究順順當當地辦成了。
我在屋子裏呆了七天,大部分時間都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像一件生鏽的機器,旅游也好,找點東西做也好,都是極好的舒緩方式,但我總感覺精氣神大不如從前,或許這一年多的工作太過疲憊,我累極了,一點也不想動彈了。
然而大年初八,還是要正常上班,新的一年依舊有很多的事要去做去處理。世界沒了誰都能轉,人沒了誰都能活,張晨與我,總該過去的。
我忙了半天的工作,到中午休息的時候,下意識地抽出了左邊抽屜,露出了裏面紅色的U盤,我又插了進去,彈出了密碼輸入框,手指重新搭在鍵盤上的時候,莫名想起了在車上,我與鄭強的最後一次對話。
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輸入了一行字。
“張晨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我沒有來得及按下确認件,輸入框就閃爍了三次,變成了一個大大的綠色對號——這個密碼,竟然就這樣破解了。
我終于意識到,鄭強并非沒有告訴我密碼,而是我從來都沒有向那個方向去想過,我記得他同我說過的每一句話,在實驗密碼的時候也錄入過幾次,但從來都沒有想過去試驗這一句。
或許在骨子裏,曾經的我是反對這句話的,我對張晨,一直抱有一種保護的心态。
而如今,我與張晨徹底分崩離析,我驟然想起了這句話,才終于實驗成功。
點開文件夾的時候,我的手一直在抖,我在害怕,盡管我不想承認。
我不希望裏面的證據與張晨有關,但往往事與願違。
我翻閱了兩個多小時,只确定了一件事,漢東局勢背後的保護傘,是張晨的母親,這是一份足以毀了張晨全家的證據。
我不确定這些證據的真僞,我寧願相信它是假的,甚至後悔猜中了密碼,打開了這個U盤。
我的大腦疼得厲害,手一直在抖,本能地抗拒着。
但我還是将裏面所有的文件拷貝備份了多次,又将U盤拔了出來,我拿着它,緩慢而艱難地走出了辦公室。
下屬問我要不要叫車,我婉言謝絕了,我下了樓戴上了黑色的平光眼鏡,揮手招了一個出租車,上了車。
“去哪兒?”司機問我。
“永安門內東街甲2號。”我回了一句。
司機轉過頭看了我一眼,沒說話,但還是認得路的。
我下了車,開始走向上的臺階,走了數十步,身形一個趔趄,直接向前載,卻沒有摔倒在地上,而是撞進了一個人的懷裏。
我擡起頭,看見一張并不陌生的臉:“鄭東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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