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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麽?”

我也只能說出這兩個字了。一環扣一環,與張晨相關的每一件事,都成了我生命中的污點,到最後,我失去理智的那一夜,換來的也只是欺騙。張晨的自信不在于我會下不去手,而在于他掌握了我所有的把柄,攥着所有能讓我不得翻身的證據,一旦我脫離掌控,就能立刻讓我下馬。

我無法完全否認這些事實,因為我的确操作不當,違規在前,只是幕後人将小的錯誤輕易擴大成大的錯誤,移花接木,讓我無從辯解。從三位調查員的表現中,我清楚地認識到,他們并不會信任我的話語,更多的是例行公事般的審問,所有證據鏈條非常明确,得出的結論也難以發生變化。

我能做的,只是盡量在交談中提及我要親自送到中央的證據,并希望組織能夠給予關注和調查,而他們并未對這件事給予什麽回應。

我反複接受了一周左右的調查,同樣的問題反複在問,我沒有撒謊,應對起來并不難,但我精神上疲憊不堪,搖搖欲墜。

我吃得不多,喝得也不多,整個人都打不起什麽精神。我在想鄭東陽會不會采取什麽行動,但又想依照他的性格,在我進去之後,恐怕做不到破釜沉舟地搏一搏,又想起鹿市近階段的工作重點,但鹿市有高效的領導班底,并不會因為我一個人的離開,而産生非常大的動蕩。

我當然想到了張晨,我在想這一切是否都是他設下的陷阱,還是他身後的親友做的局,事到如今,我依然不願意相信,張晨能夠做到這個地步。

于是在一日例行的審問後,我開口問了我對面的調查員:“涉案的張晨,你知道他現在在哪裏麽?”

“他出國了,”我沒想到那人輕易地告訴了我,“他一直有國外的綠卡,涉案的情節也不嚴重,帶着老婆孩子重新開始了。”

我閉上了雙眼,感覺自己已經失去了呼吸的能力,理智告訴我不應該聽他一面之詞,該去自己去探尋真相,理智卻也告訴我他沒有理由欺騙我,張晨的的确确已經離開,和他名義上的妻子和孩子一起。

“送您一個消息,張晨與他妻子,只是簽署過離婚協議,手續還沒辦,您就算和他去了民政局,也是重婚罪,算不了數的。”

“這樣。”

“您在鹿市幹得很好,省委的領導原本打算年後将您提職,您得知這個消息,會覺得悔恨麽?”

“你未免知道得有些多。”

“有些事,您也管得太寬了。”

我睜開了雙眼,看向那位調查員:“你是那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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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那位的人,只是一個調查員罷了,您也不用擔心,李家的姑娘鬧騰好幾天了,您這邊也沒有太多的原則錯誤,應該很快就會放出去了。”

我該覺得高興的,畢竟囚禁在這裏的滋味并不好受,但我心中生不起一絲一毫的喜悅,無力感絲絲麻麻纏繞在我的胸口,我感受到了當年在漢東的病房中的絕望,又一次,我輸得幹淨徹底。

調查員走後,我回到了裏間,那裏只有一張床,四周都沒有窗,我開着燈,躺在略硬的床上,眼睛盯着上方的白熾燈。

這時候應該回想點過去的事,以短暫地麻痹現在的大腦,讓神經輕微放松,仿佛能規避現在遇到的磨難,不必再去想未來怎麽辦。

我逼迫自己去想,我告訴我自己,現在無需故作堅強。

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那個男人還沒有去南方,我們一家三口還在一起。我記得我們居住在平房院子裏,院子裏種滿了鮮花,天氣熱的時候,總能聞到花香,我在不大的院子裏迷了路,卻一點也不慌張,要不了多久,總會有把我拎出來,再細心地對我說:“該走啦。”

去哪裏呢?或許是去百貨裏買些東西,或許是去外公家串個門,我坐在前面的車框裏,有時候路上會遇到賣糖果的,我眼巴巴地瞧着賣糖果的大叔,不一會兒,那個男人會買一把糖果,塞到我的懷裏,悄悄地對我說:“不要告訴你媽媽。”

我半懂不懂地點了點頭。

但後來一切都變了,那個男人去了南方,變成了所有人都不認識的模樣,而我的母親,踩着漂亮的紅高跟鞋,用生命祭奠了她的愛情。

我想到了我的爺爺,那個善良的、正直的老人。

我記得他抱着我嚎啕大哭的模樣,也記得他指着我,對其他試圖給那個男人勸和的人們說:“這孩子以後跟我姓,他是我陳家的孩子,我養他。”

他帶上了老花鏡,用斑駁的手指翻過我的作業,一點一點地為我講解要點。他拎着菜籃子,慢悠悠地溜達回家,籃子裏肉多菜少,他笑眯眯地說:“給我的大孫子加餐。”

他在我第一次捉弄了同學的時候,抄起掃帚打我,打累了卻抱着我偷偷地抹眼淚。他在大半夜睡不着覺,跑到我的房間裏,用幹癟的手摸着我的臉頰,又悄悄地離開。

他改正了我所有隸屬于父親的冷血和狡猾,他将做一個好人的思想深深地刻在了我靈魂的深處。

但我還是失去了他,在那個冰冷的夜裏,送他走了最後一程路。

我難以遏制地想到了張晨。

我不後悔遇到他,跟他成為兄弟,回想起少年的時光,依舊能感到溫暖和愉快。我最後悔的是沒有把握住底線,越過了兄弟的範圍,和他當了炮--友、當了情人又單方面視對方為伴侶。

如果只是兄弟,我或許沒辦法做到這個地步,也不會越陷越深,踏進這趟旋渦裏。

我想不到什麽歡樂的事,也生不出多少難言的恨,成王敗寇,不過如此。

唯一過不去的坎,在于我從未想過利用他去搞他的家人,他卻能輕易地出賣我,讓我所有的籌碼清空,做得幹淨利落,讓我連借口都無法為他找到。

誰能知道那天夜裏,我和他在哪裏對供詞?

誰能輕易地在我的電腦裏做一些手腳,并不為我所察覺?

誰能将我的貼身用品哪走,誰能輕易地叫我變更原則?

只有張晨,只有他能做到。

他為了他的母親,選擇放棄了我,但倘若我與他對峙,他也不會說出什麽歉疚的話吧,他或許會理直氣壯地說:“我救了你第一次,救不了你第二次,誰叫你非要同他們作對呢?”

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忘記了我一直說的那一句話。

我和張晨,從來都不是一路人。大學是一道分水嶺,我們早該疏遠劃清界限,不該再接觸了。

那些肉--體交纏和短暫的歡愉,如一場過于荒誕不經的夢,總有現實戳破幻想,叫人猛然驚醒,恍然回頭看,已經浪費了那麽多年的光景。

我所有的感情與信任,終于灰飛煙滅,落得幹幹淨淨。

又過了三天,調查員帶來了紙與筆,我向他要了一根煙,一邊抽着煙,一邊手寫好了辭職信。原則上應該是開除當籍,再走後續的程序,但違規操作并不嚴重,再加上部分證據不太致命,還存在很大的操作空間。幕後人當然想讓我進監獄,但架不住李婉婷苦苦哀求——她爸爸遞了個條子,這件事輕拿輕放,我甚至頗為“體面”地有了寫辭職信的機會。

我在狹小的書桌上,攥着鋼筆,寫着我的辭職信——這是我第二次寫辭職信,第一次是為了躲張晨。想到當年的潇灑,我竟然有些羨慕,羨慕那時候有勇氣重新開始的自己,不過幾年,我竟然怕了,又怕又舍不得——我愛我的工作,我愛我所從事的事業,但我現在已經沒有資格繼續做下去了。

鋼筆尖劃過信紙,寫下了一個又一個字,我感謝了組織多年的栽培,等到了辭職原因的時候,大腦卻一片空白。

我費力地想了又想,也找不出一個辭職的理由,于是擡起頭,問那位調查員:“一般這時候辭職的人,都會寫什麽理由?”

那人冷笑着說:“99個人停職查辦了,也就你,有人護着還能寫份辭職信。”

“哦,這樣。”

我捏緊了筆,寫下一行字“我深感身體不适,難以應對未來的挑戰和相對複雜的工作……”,寫完了這行字,我自己都笑了。

我終于寫完了辭職信,遞給了調查員,他單手接過了信紙轉身離開了,于是逼仄的房間裏,又剩下了我一個人。

提交好辭職信的第二天,我走出了這幢房子,雙腿因為許久沒有動彈,而不得不扶着樓梯,有些謹慎地向下挪,當我走完了最後一階臺階,再擡起頭,恰好看見李婉婷沖我笑。

她的臉上抹着極薄的粉,粉紅粉紅的像剛剛成熟的蘋果,手裏拎着一個大號的袋子,她就站在原地,向我揮了揮手。

我也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這個被我拒絕,又竭力撈我出來的女人。

她等了一會兒,聳了聳肩,小跑着到了我的面前——她一把抱住了我,摸了摸我的後背,說:“陳和平,你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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