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我将之前追加起訴的證據推翻,繳納了濫用法律資源的罰款。新來的秘書非常盡職地向我彙報張晨的恢複情況,我卻一次也不想去見他。

人的感情并非無窮無盡,我暫時沒有那麽充沛的情緒。

我為他安排了最好的醫療環境,最體貼的護工,最好的律師團,也承諾了等他出來後會同他在一起,我想不出,我還能為他做什麽了。

張晨寫了一封信,叫護工轉交給我,我撕開了信紙,無非是些他很想我的話語,他提到了過往的一些趣事,言辭很是情真意切。

我看完了這封信,插進了碎紙機裏,任由紙張連同上面的文字一起碎成碎末。

過去的記憶再美好,也只是過去,眼前的張晨,早就不是從前的模樣。

張晨回到了監獄,我并不擔心他的心理狀态,他是個目的性極強的人,既然已經達成夙願,就沒理由耽誤太多時間。

冬天再次來臨的時候,我正在爺爺的墳前靜立。秘書小跑着走了過來,告知了我一個消息,西郊監獄爆發了成立以來最惡劣的一場越獄,但張晨及時發現并阻止了這一切,年過半百即将退休的監獄長十分激動,據說抓着張晨的手,連聲直呼好孩子。

我為“好孩子”這三個字挑起了眉,倘若他知道他口中的“好孩子”十有八九是越獄的催化劑,恐怕說不出一個“好”字。

我指派給張晨的律師團發揮了他們的特長,張晨當年的量刑本來就偏重,如今認罪态度良好,積極參與監獄建設,有重大立功行為,很快就申請下了減刑——這一減就減成了五年,扣掉張晨已經服刑的時間,只剩下三年多一點。

而我多少有些心神不安,撥出了更多的錢用來捐款和慈善。

又到了探視日,我去監獄看了張晨,秘書準備了這座城市最精致的點心,我拎在手心,又放在了桌子上。張晨的頭發留長了一些,他最近的待遇很不錯,我有所耳聞,連獄警都離開了房間,留給了我們交談的空間。

但我沒什麽想說的,過長時間不在一起,讓話題變得困難。

張晨也沒有動那盒點心,他擡起手指哈了一口氣——這屋子沒裝暖氣、有點冷,我的手指上帶着一副鹿皮手套,張晨沒帶,就凍得有點紅。

我脫下了手套,交疊好,随手扔在了他的面前。

他啧了一聲,臉上沒什麽表情,說:“陳和平,你脾氣見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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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是一直沒變,還是這幅模樣。”

“您這是誇我沒變醜啊,還是誇我還沒被磋磨成面團。”

“我是想誇你寶刀未老,這麽大的監獄,怎麽都關不住你。”

張晨沒再說話,他拿起一只手套,緩慢地套在了手上。

“我是想早點出來見你。”

“急什麽啊,我這不都答應你了。”

“陳和平,我怕我再過幾年出來,你連話都不願意跟我說了。”

“不至于。”

我輕飄飄地說出了這三個字,仔細想想,還覺得挺有可能的。

張晨比我想象得更加敏感,也對,他一直聰明,總能夠做出正确的選擇。我不耐煩分析他是怎麽想的,坦白說,呆在這個略微寒冷的屋子裏,我感受不到什麽輕松愉快的情緒,更像是在例行公事。

過了一會兒,張晨又開了口,他說:“發生了什麽事麽,你變化特別大。”

“你以死相逼,我幡然悔悟,變化當然大。”

“我要是說我是迫不得已自殺的,你信還是不信?”

“自殺還會迫不得已,”我敲了一下桌面,“除非有人要殺你。”

“老太太的男人家裏人還沒死絕呢,他們不希望我提前出來,想讓我幹脆死在監獄裏。”

“這聽起來很像是電視劇裏的情節。”我沒什麽別的意思,單純感慨一下。

“看來你是不信了。”張晨說完這句話,踹了一腳桌子。

“你騙了我太多次了。”

“我這次沒騙你。”

“那你需要什麽幫助麽?”

“不用了,想殺我的人,我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

“哦,那你辛苦了。”

“你說過,等我出去,你會同我在一起,對吧?”

張晨這話問得輕飄,我也答得輕飄。

“我答應過你,自然會做到。”

張晨閉上了眼睛,他面無表情,像是難過,但更像是我的錯覺。

“我會早點出去的。”

“随你心意。”

我們沒什麽話可說的了,我轉過身,離開了這幢束縛着張晨的監獄。車子開到半路,下起來了雪,雪越下越大,我透過車窗看向窗外。白茫茫的雪地裏,有一群孩子追逐打鬧,将新鮮的雪球砸在同伴的身上,再飛快地跑着躲着他人的“襲擊”。

孩子們在無憂無慮地笑,過着他們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車子緩緩向前,我偏過頭,不再去看。

我派人去調查了西郊監獄的情況,發覺在張晨自殺前,監獄的确有些變動,比較明顯的是張晨的室友換了一位新人,而新人與張晨的關系相處得還不錯。在越獄動亂發生後沒多久,這位新人就調離了西郊監獄,雖然沒有更加确切的證據,倒是證明張晨的話不是空穴來風。

我再次向西郊監獄援助了一筆資金,又找來監獄長喝茶聊了個天,也通過一些不太光明的手段,雇傭了幾個監獄裏的人見機行事。

我這些事沒有同張晨說過,但再見面的時候,他鄭重地說了“謝謝”。老實說我聽到這句謝謝的時候十分驚訝,我以為張晨這樣的人,永遠不會說出類似的話語,特別是在我的面前。

我有點尴尬,于是沒話找話,問他最近在做些什麽,他的回答倒是出人意料,他說他在寫小說。

我問他在寫什麽小說,他說瞎寫,想到什麽就寫些什麽。

我就沒有再問了,左右是個打發時間的東西。

臨走的時候,張晨問我過年的時候會不會過來,我想了想,對他說,我不會。

他神色自然,問我:“為什麽過年的時候不會過來。”

我睜着眼睛說瞎話:“去國外洽談業務。”

他聽了我的回答,怔忪地看着我,過了一會兒,他低下頭,又說:“我很想和你一起過年。”

“很抱歉,不能如你所願。”

“工作比較重要,也要注意休息。”

“好。”

我騙了他,過年期間我并沒有什麽國外的洽談,只是單純地不想同他在一起過,幹脆定了國外的旅行團,從臘月二十八就直飛了國外。

金錢無法購買到很多東西,但能購買到的服務足以讓人感到愉快,我在國外過完了正月十五,才乘專機返回了國內。

随行的人員幫我買了一些禮物,我看了看,索性全都打包了,拎着去了監獄,遞給了張晨。

張晨這個年過得不太好,看着瘦了一點,眼角也出了黑眼圈,他這個年紀一旦睡眠不好,整個人都會顯露出老态來。

我終于從他的臉上看出了一點歲月的痕跡,不覺得心疼可惜,反倒是莫名有點開心。

我的思想有一瞬間的偏離,但很快回歸到了正常的軌跡上,我将一堆國外的禮品遞給了他,說:“希望你會喜歡。”

他也不見外,開始拿在手心翻看,手指尖從一個口袋裏夾出了一張白色的紙條,低頭看了一眼,表情有些微的變化。

他笑着問:“你去哪裏辦公事了?”

我一瞬間有些尴尬,但這也不是什麽大事,索性認了:“我去國外玩兒了幾天。”

“所以是工作了幾天再去玩兒,還是壓根沒有工作直接出去玩兒了?”

“……”

我沒再說話,心裏生出了些許不耐煩。

張晨也不再問了,他把紙張放在了桌面上,遞給了我。

“你的新秘書做事很嚴謹,我只是随便問問。”

我們都知道他的“随便問問”是刻意的試探,有種莫名的荒謬感,我說:“張晨,你管得有點寬。”

“我只是沒有想到,你也會騙我。”

“那不叫欺騙,那叫善意的謊言,”我的自控力短暫地罷了工,任由很多話直接吐了出來,“或許你更願意讓我直白地說,我不想和你一起過年?”

張晨偏過了頭,啧了一聲,說:“我不想和你吵架”

“也沒有争吵的必要。”

于是我們不歡而散。

接下來的幾次見面氣氛都不怎麽對路,他冷着臉,我也冷着臉,東西照送,人照見,聊幾句天就會冷場。

張晨說我沒耐性,我反駁說他過分驕縱,兩個人炒不起來,也生不了多久氣,硬要說,就是沒滋沒味兒。

張晨一開始還會問我怎麽了,到後來,也不問了。

我其實還好,可能只是壓力大了,畢竟白先生将名下的産業陸陸續續地轉給我,我的工作量無形之中增加了很多倍。

白先生是做實業的,他的公司從未上市,擁有99%的絕對控股權,企業是徹底的一言堂。

交接問題我不得不經常與他對話,有時候是語音,有時候是視頻,每一次對話後,都有一種精疲力盡的感覺,不是體力上,而是心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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