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出國對我而言很容易,找到林丹妮現在的位置也不難。世界上的絕大多數問題能夠用錢權解決,剩下的問題,除了死亡,大多數人都不會遇到。

李婉婷說要給我林丹妮給我的明信片來着,但她又不知道放在哪裏了,找不到了。她也要去度蜜月,我叫她不必再為我耗費精力,她回敬一句懶得管我,就利落挂了電話。

我在飛機上處理了一會兒公務,關了電腦合上了眼睛。

我和林丹妮的分手來得猝不及防,我們的成績相仿,去同樣的大學問題并不大,但就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林丹妮對我說:“我要出國了。”

我愣了一下,消化了一會兒這個消息,才問她:“你說的是真的麽?”

微風拂過她的臉頰,吹起她額前的碎發,她笑得有些苦澀,她說:“是啊,我媽媽昨天同我說的。”

“要去哪個國家?”我下意識地問,如果近的話……

“美國吧,也可能是歐洲。”

“這樣啊……”

“陳和平,你能給我一起走麽?”她問出了這句話,又像是反應過來似的,補了一句,“好像來不及了,要申請很多東西,再說,你還有爺爺呢。”

她說了我能說的話,我想了想,又問她:“你要走幾年?”

“不知道,可能就不會回來了吧。”

她這話說得輕飄飄的,我的心頭卻壓了一塊又一塊沉重的石頭,簡直喘不過氣來。

我們相戀了兩年,我還在規劃着未來,她卻一瞬間叫我清醒了。在這之前,她從未提過她有一天會走,要去那麽遠的地方,甚至很可能不會回來。

我有點生氣,但更多的是不舍。我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又說:“等我以後讀了大學,再找機會出國……”

“陳和平。”她喊了我的名字,打斷了我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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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她看,心裏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們分手吧,你知道的,我們不适合在一起了。”

她不需要我的表态,也不需要我的承諾,甚至不願意給我一個虛假的設想,決絕地宣告戀情終止。

我睜開了雙眼,空姐在輕聲詢問我是否需要飲品,我要了一杯溫開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在宣告分手後的第二天,林丹妮就消失在了校園裏,而我連她住在哪裏都并不知曉,我們勉強還能夠通過通訊說上幾句,但她真正出國後沒多久,我們就徹底斷了聯系。

這麽多年過去了,見面沒什麽期待,倒像是趕鴨子上架似的。

前任終究是前任,哪兒來那麽多念念不忘。

林丹妮住在一個偏遠的療養院裏,我同前臺的女士簡單交流了一會兒,她打了一個內線打電話,就表示要親自帶我去。

我跟着她的腳步,走過了庭院,停在一幢獨立的木屋前,她示意我要找的人就在那裏。

我向她道了謝,跨步上了最後的幾節臺階,推開了門,看見了許久未見的人——林丹妮躺在躺椅上,膝蓋上蓋着毛毯子,看到我也并不十分驚訝的模樣。

林丹妮的變化非常大,我一直在張晨的身上找不到什麽歲月的痕跡,卻能在林丹妮的身上察覺一二。

我能看出她化了妝,她塗抹了豔紅的口紅,畫了棕色的眼線,臉色打了一層腮紅,但再美的妝容也無法掩蓋蒼白的臉色。

她大概生了很久的病,因而失去了許多活力,看着并不怎麽叫人歡喜。我心裏迅速地做出了判斷,又覺得自己太過冷漠,畢竟眼前的女人是我的初戀情人,我或許該更加溫情與心疼,而不是漸漸地升起一絲質疑的情緒——我為什麽要到這裏來,見我幾十年不見的前女友呢?

我很好地收攏住了情緒,關上了身後的門,我說:“好久不見,林丹妮。”

她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話語中帶着疲倦:“你怎麽會來這裏?”

“我在國內有個朋友,叫李婉婷,她見過你一面,回國後向我提到了你。”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林安妮說話的速度很慢,一點也沒有當年跳脫的模樣了,“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我以為我已經回答了她的疑問,但當她重複問我的時候,我意識到,她的問題其實是——“你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麽?”

我不想說實話,半真半假地回答她:“國內有些讓我煩惱的事,我出來散個心,又得知你生了重病,就過來看看。”

“謝謝。”林安妮像是接受了這個說法,甚至還向我道了謝。

“不用謝,”我注意到了她手上的預留針,心裏終于生出一些憐憫的情緒,“方便說說你的病情麽?”

“你又不是醫生,”林安妮輕輕地怼了我一句,像幾十年前一樣,她抿了一下嘴唇,但口紅暈染到了唇線之外,帶了些許的狼狽,“活不了多久了,有一天是一天,熬着日子吧。”

“好好照顧自己。”

“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這樣。”

“你是不是想問我的家人?”

“沒有。”

“我嫁過人,但生不了孩子,後來就離婚了,”林安妮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她顯得很平靜,“我自己開了個工作室,每天做漂亮的裙子,後來生病了,就顧不上那邊了。”

我應該說些什麽表達感同身受的難過,但我又沒有類似的情緒,因而有些尴尬地思索着社交辭令。

“你能來見我一面,我很高興,真的。”

她像是發覺了我的窘迫,給我遞了一個話題。

“我一直沒有你的消息,如果早知道你的消息,我會早些過來看你。”

“如果我沒有生病,你得知了我的消息,會來這裏見我麽?”

她的問題突然變得尖銳,我也更加索然無味。

我并不是從前那個脾氣很好,容易被拿捏的陳和平了,也會反問她:“你會主動去見你的前任麽,還是一個二十多年前甩了你的前任?”

她就不說話了,眼神一瞬間變得灰暗,蜷縮在躺椅上,看着有些可憐。

我想我剛剛的反應實在是太不紳士了,我分明是來探病的,總不能和病人吵起來吧。

于是硬着頭皮說:“抱歉,我剛剛的态度很不好,我不應該那樣說話的。”

“你這樣很好的,”林丹妮別過了頭,不再看我也不想讓我看到她的表情,“你總算不是老好人了。”

----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話,該說是的,我早就不是什麽老好人了,還是去反駁她麽?

好人這個詞聽起來挺像在罵人的,并不是什麽誇贊的稱呼,連孩子都知道以後要當一個更愛自己的人,因為所有的人都只是“嘴上說說”罷了。

嘴上說說的是“善”,付出行動的是“惡”,好人破壞了其中的潛規則。社會集體中并不需要這樣的異類,像一鍋包裹嚴實的餃子中露餡的那個,總會有一雙筷子将它夾起來、挑出去、先吃掉。

“我那時候喜歡你,就是因為你是個好人,”林丹妮說着說着又笑出了聲,“可我也擔心你,害怕你一直這樣,會被別人騙得很慘。”

“謝謝你的擔心。”我的回答并不怎麽情真意切,甚至有些敷衍。

她如果真的像她所說的那麽關心我,那當年為什麽果斷分手,單方面切斷了與我的聯系?這麽多年,她早有了新的戀人甚至嫁人為妻,這些話聽聽就好,不必當真。

“陳和平,你變了很多。”

“人都會變,”我的視線轉到了書架上,輕易看到了正中間的相框,相框裏是一張放大洗過的大頭貼,我和林丹妮靠在一起,在心形中央笑得很甜,“你倒不如告訴我,為什麽要我來國外看你?”

我很難相信偶然,所有的偶然背後都有必然——這是張晨教會我的道理,他的背叛讓我多疑而敏感,難以相信李婉婷和林丹妮的偶遇、李婉婷發現了照片、李婉婷回國內特地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意外事件。

我也沒什麽證據,只是随口一說騙一騙,但林丹妮的沉默确定了我一閃而過的猜想。

我轉過頭,發覺林安妮正在看我,透明的水滾出她的眼眶,劃過臉頰,并不怎麽好看。

愛一個人的時候,發覺對方皺起眉頭也會心痛難過。

不愛一個人的時候,任由對方哭得傷心也無動于衷。

但我還是抽出了絲巾,遞到了她的面前,她伸手接過了我的絲巾,我看了一眼她的手,沒說話。

“我只是想見你一面。”

“我的聯系方式并不難找,你可以直接來找我。”

“我不确定你會不會想見我。”

“通過他人轉達,你也不确定我會不會來,”我今天的風度大概都被狗吃了,總愛說些實話,“林丹妮,你只是不想親自同我聯系罷了。”

我有點想離開了,呆在這裏也沒什麽意義,人已經見了,話也不怎麽投機,還是別打擾她養病了。

“陳和平,如果我說……我是答應了別人,永遠都不能和你聯系呢?”

“你是在演電視劇麽?”林丹妮的話有點一言難盡,幾乎讓我詫異了,“就算你答應了別人,這麽多年,你如果想聯系我,怎麽都能偷偷聯系上,不是麽?”

我說出了這句話,其實隐約有預感,如果林丹妮真的同人約定過,這個人只會是張晨。

下一秒,我聽見林丹妮說:“不管我怎麽偷偷地聯系你……張晨總會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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