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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衛生科的醫生對張晨進行了全面的檢查,初步的結論是錯誤服用精神分裂藥物後産生的後遺症,給出的建議是繼續給藥一段時間,等待情況穩定之後,再慢慢斷藥。
張晨接受了這個結果,并願意繼續服藥。
但醫生私下裏也同我說得明白,盡管服藥後大概率會緩解症狀,等待情況穩定後也能夠緩慢斷藥,依然會有一定的概率複發,而每一次複發,情況就會更惡劣一些。
醫生說前期服藥的時候,有一定概率會發生惡心、反胃、困倦、衰弱的副作用,張晨還算幸運,也可能這些階段,在他療養院接受“治療”的時候,都已經經歷過了。
他服用着精神方面的藥物,同時也在配合着做複健治療,有時候我工作間歇,去健身室看他,總能看到他要麽已經摔倒在地,要麽就正在摔倒,他摔得渾身發青,但總是倔強地爬起來,再做一次嘗試。
我對張晨的意志力從來都不擔心,但有時候還是會有點心疼,就過去把他抱起來,摸摸頭。
一轉眼又到了新年,公司上上下下都在發錢,我也包了一個紅包,在除夕的早晨遞給了張晨,說:“給你的紅包。”
張晨接過了紅包,摸了摸,卻說:“薄了。”
“哪裏薄了,裝了兩千塊。”
“你欠了我十多年的紅包,就給我兩千塊啊?”
我正想問他哪裏欠了十多年的紅包,又想起當年的往事了,如果我沒記錯,我那年最後一個紅包,給了小田。
我許久沒說話,張晨也意識到這個話題不太對路,低下頭,一副雖然我做錯了,但是不好意思道歉的模樣,我揉了一把他的頭發,把這件事揭過了,說:“一會兒給你再補個大的。”
“補個大的?”
張晨伸手抱緊了我的腰,特別乖巧的模樣。
新年終于得了八天假期,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不愛動彈,張晨折騰了兩個半小時的臉,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在賺錢玩兒。
嗯,賺錢玩兒。我之前給他劃的錢,現在已經翻了一翻,天知道他到底怎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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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賺到錢,就把錢全都轉回到了我的賬戶裏,手機一扔,躺在床上鑽到我懷裏。
我那時已經半睡半醒了,本能地抱住了他,說:“晚上吃點什麽?”
“你能給我做點什麽麽?”
“我得有幾年沒做過東西了。”
“想吃紅燒肉……”
“做不好怎麽辦?”
“想吃。”
“……成吧。”我閉着眼睛答應了他,很快唇上多了兩片溫熱,他偷偷親了親我,又仗着我困得迷糊,想要溜走。
我睜開了眼睛,翻身壓住了他,說:“撩了就跑?”
“撩了才不跑,你給我做肉,我就只能肉/償了……”
他最後一個字隐沒在我的唇裏,我們唇齒相依,重新滾做一團。
大年初一,終于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下得極大,從樓內的窗戶向外看,滿目銀白。
張晨還在做複健,已經摔了今天的第三十八次,也不喊疼,大概是摔皮實了。
他自己推着自己的輪椅,到了我的身邊,透過落地窗看向外面,說:“我們出去看看吧。”
我想說外面冷,又想說外面沒什麽可看的,但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還是說:“好吧。”
這種天氣離開大廈可不太容易,我給張晨套了一層又一層,直接裹成了球,推着他進了樓梯——大廈的大部分工作人員都已經放假回家了。
電梯直達停車場,已經能隐約感受到冷意,等推出了停車場,凜冽的風卷起雪花撲面而來——天氣可夠冷的了。
張晨卻扯下了厚實的圍巾,笑着說:“下雪了。”
我“嗯”了一聲,又向後扯了些,好叫他的輪椅不必沾上雪水。
我們在通道口呆了一小會兒,張晨說:“好想和你打雪仗啊。”
“那是孩子們才會做的事吧。”
“想變成個孩子,就什麽不必去想了。”
“孩子也有孩子的苦惱,你小的時候,一定在盼望着自己長大。”
他想了想,說:“還真是這樣,看來是很傻X了。”
“孩子們都盼望着長大,因為不知道長大之後,有很多困難的事在等着他們。”
“誰讓我們是人呢,人總是苦惱多過快樂的,對吧?”
張晨今天好像格外感性,我捏了一把他的臉頰,說:“看夠了麽,該回去啦。”
“好吧,我們回去吧。”
我推着他往回走,張晨突然說:“挺好的。”
“什麽挺好的?”
“我還能呆在你身邊,一起看看雪花。”
“你今天吃藥了麽?”
“吃了,謹遵醫囑。”
“那怎麽突然這麽矯情了。”
“我只是想起些往事。”
“比如說?”
“比如說你當年離開了這座城市,去了鹿市,我在過年的時候無家可歸,那天也下着這麽大的雪,我開車去了景山公園,喝得酩酊大醉。”
“喝醉之後還要發個朋友圈。”
“原來你看到了啊……”
“嗯,我看到了。”
張晨就不說話了,我想了想,又說:“那時候你和我已經分開了,你娶了妻子,我去了鹿市,我們離得那麽遠,沒辦法去找你的。”
“倘若我沒有娶妻,你沒有去鹿市,我們只是分開了,那你會來找我麽?”
“我也不知道,只有在那個情形下,才能有答案。”
“你還是老樣子,連句情話都不會說。”
“我不愛騙你的。”
“我那時候差點就凍死了。”
“嗯?”
“公園賣門票的老大爺,惦記着我進去了沒出來,在雪地裏找到了我,”
張晨說得很平靜,我卻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臉,他蹭了蹭我的手心,像一只可憐的小動物,“我躺在病床上,看着點滴一點點滴,那時候我就知道,除了你,沒人會管我的死活的。所以啊,就算你再嫌棄我,我也要跟你在一起,我離不開你。”
“我沒有嫌棄你,”我吐了一口氣,慢慢地說,“我只是以為,離開了我,你依舊能過得從容自在。”
“不可能的,”張晨的聲音帶了一絲顫抖,他像是哭了,“即使我沒有出車禍,離開你與我而言,和死了也沒什麽區別。”
我伸手去摸,摸到了溫熱的淚,燙在我的手心,暖起了冰涼的血。
我聽到他說:“陳和平,我愛你,比你想象得多得多。”
我聽到我回答他:“謝謝。”
張晨就不再說話了。
我推着他緩慢地向前走,正好看見有車打了後車燈,應該是倒車出來準備離開停車場,我向旁邊讓了讓,并沒太在意。
說實話我腦子有些亂,張晨剛剛說的那些話,我并非無動于衷,但又仿佛隔了一層,當年的苦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張晨的話得打折扣去聽,但他的話總能戳中我心髒裏最柔軟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我還能撐多久。
我不想交付感情,讓自己變得脆弱,但又忍不住對他更好一些,怪他太過美麗,怪我心不夠硬。
意外發生的時候,我只來得及看到驟然變大的車燈,耳畔是汽車獨有的轟隆聲和張晨的驚呼聲。
我的身體越過本能用盡全身的力氣,将張晨的輪椅重重地向外推了出去,下一瞬,劇烈的痛苦席卷全身,我感受到了血液自體內噴薄而出。
停車場的頂燈變得模糊,滿目都是血紅——我墜入黑暗前,仿佛聽見張晨的哭聲。
“喂,陳和平,如果你坐着副駕駛的位置上,迎面而來一輛車要撞我們,你會選擇救自己,還是救我?”
“我不知道。”
“你怎麽這麽說?”
“事情沒到那個地步,我怎麽知道我會怎麽做。”
“行吧,你好歹沒騙我,不像我前男友,說得比唱得都好聽,真到了意外發生的時候,巴不得送我去死,給他擋命。”
“人的本性都是讓自己活,你也怨不得他。”
“陳和平,就你老好人。”
“張晨,即使是我,也不能打包票會救你,你還是少得罪些人,省得再遇到這樣的事。”
“啧,你管我啊……”
我倒是想不管他,但我終究控制不住。
我分明不像年輕時那般喜愛他了,但當我意識到危險發生的時候,本能叫我選擇救他。
“滴答、滴答、”
像血液在緩慢地淌在地面上。
“滴答、滴答、”
像點滴的藥液滾入血管中。
“滴答、滴答、”
像心跳監控儀在正常工作。
我聞到了清涼的氣體,雙眼卻緊緊相黏,用盡力氣,也睜不開眼睛。
酥麻的疼一點點刺激着我的神經,我的靈魂重重地舒了一口氣,我知道,我還活着。
我曾無懼死亡,願意沖在最危險的前面。
我曾期待死亡,清算這繁雜的一生,叫愛恨歸于平靜。
但此時此刻,我由衷地感嘆,活着實在是一件幸運的事。
無關任何人,無關任何事,只是活着,足以歡欣鼓舞,未來尚有數十載,能夠繼續虛度。
我聽見了極輕的輪椅滑過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重,熟稔得仿佛刻在靈魂盡頭。
我的右手被那人握住,輕輕的、顫抖的,冰涼的吻落在了我的手背上,連同冰涼的淚水一起。
我聽到他說:“陳和平,你怎麽還不醒。”
但我動不了,也回應不了他的話。
“陳和平……我求你醒過來。”
他的淚越來越多地淌在我的手背上,哭得也越來越大聲,他趴在了我的大腿上,崩潰了一般。
“和平哥……我離不開你,我離不開你……”
我猜他現在一定很難看,我喜歡看好看的他,卻不知道為什麽要拼命地嘗試睜開眼睛。
我将那歸咎于他哭得太難聽了,吵得我腦仁疼,所以,當我終于睜開眼睛,能夠勉強挪動嘴唇的時候,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別哭喪了,真難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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