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荒誕的筵席
“爹,劉鄉長和康神官來了!”防空洞外面過道傳來年輕女人歡喜的聲音:“我們就是怕不夠,下午又多捉了幾個,怕萬一有膽小吓過去的影響你老發功效果。”
“哎呀你們有心了,其實不礙事的嘛,只要你們心誠,多一個少一個,神神都寬宏大量的嘛。”中年男人蹩腳的普通話斷斷續續,他大概就是其他人口中的康神官。
“咋樣,牛圈唐莊還有多少人沒到?”另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響起:“幹啥事情都拖拖拉拉趕不上趟,不成事!”
“說是明天才能過來,有幾個家裏還在反對,要不就不等了?”
“哎鄉長你別生氣,鄉親們也不容易嘛,這是好事,好事多磨難!”
“咳!也就是康神官肚量大,你們中午不是弄了一個還剩下一半麽?待會兒弄碎點包起來叫人幫着帶回去牛圈唐去,讓他們也先吃着,明天可不敢耽誤大事!”
“……”
鈍刀剁骨頭的聲響在低矮的防空洞裏回蕩,關在小籠子裏沒吃的也沒水,更沒人會處理大小便,糞便跟尿騷味還有腥臭充斥着每一縷空氣,我的鼻子已經分辨不出空氣裏夾雜鐵鏽似的血味了。
“啊!媽媽!媽!!媽媽!!!”有小孩哭喊尖叫着被從籠子裏拖出來,其他籠子驚恐的哭聲和尖叫此起彼伏,這種發自靈魂最深處像野獸般哀嚎的慘烈跟絕望用任何語言都形容不出來,像是尖刀一樣紮在我的腦海裏翻攪,但那些人無動于衷。
掙紮聲哭喊聲和衣服的撕裂聲後是一聲破音的慘叫,籠子裏的哭聲幾乎震天響,內髒的腥臭味和滴水的聲音、還有大人用鐵棍敲打籠子的喝罵聲交織着,變成地府裏荒誕的樂曲。
內髒砸入廢鐵桶發出濕噠噠的聲音,高高矮矮的人在牆角架子旁自發排起隊。
開飯了……
沒法伸展胳膊和腿讓我腰和關節疼得厲害,我只能隔一段時間稍稍移動身子來緩解越來越尖銳的疼痛。像周圍沉默下來的孩子一樣,我也很安靜,跟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被關在這個小籠子裏時候那種純粹由求生意志支撐所以能無視周圍一切一樣,即便是現在,我也沒有勇氣去試圖思考這些捧着熱騰騰肉塊咀嚼的人的想法。
我長大以後看到過許許多多凄慘的景象,即便在大家口中的“世界末日”裏,我也沒有再被吓破膽。我還記得當時的‘另一半’總因為我淡定和無所謂而反感,争執的時候甚至口不擇言罵過我‘變态’和‘冷血’,但我并不覺得尴尬,在我的噩夢裏,你所謂的恐懼可愛得讓人心疼。
仿佛停滞的時間和單一的聲音讓我非常疲勞,但我不能睡着,因為我不知道我一覺會睡多久,也不知道我會不會在睡夢中錯過唯一活命的機會。
“叮叮叮。”有細小的金屬響聲傳來,我艱難地擡起頭,看到昏沉的火光裏一只小小的手搭在我籠子上,那是從我旁邊稍微大點籠子裏伸出的手。那個籠子是全由細鋼筋焊接的,非常牢靠,但縫隙很大,小孩子的手可以輕松伸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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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怕不怕?”看到我擡頭,那孩子小聲問我。
“怕,”我費力地扭扭脖子:“你呢?”
“我也害怕,但是我很髒,說不定他們不吃我……他們都不洗的。”他聲音悶悶的說着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從身形看他比我大一些,大概十歲左右,衣服髒兮兮,頭發也蓬亂油膩。
我知道他,他是我們鎮上一個乞丐,有大人說他是被‘丐幫’的人控制的,每天讨不到足夠的錢就被拳打腳踢,有時候還故意不給吃飯,怕吃胖了要不到錢。但我跟慧慧知道他晚上睡在制管廠一截塞了許多破爛衣服的水泥管道裏,我們還去打過他,如果有大人控制他,他至少會有睡的地方。
他大概沒認出來我,也是,欺負他的孩子那麽多,他大抵不可能弄個小本子全都寫下來,更何況他未必識字。
“你諾(餓)不?”過了一會兒他又小聲問。
“就那麽個,你呢?”我沒多大說話的興致,悉悉索索咀嚼聲和那些人的談笑聲讓我反胃,這種時候我一點都不想談吃的。
“我兩天麽吃東西了,又給關進來……”他低着腦袋:“我媽說餓肚子死了,以後就變餓死鬼,永遠吃不飽……”
“那你問他們要的吃點撒。”我嗆他。
“……”他不說話了。
接下來又是漫長的等待,吃完東西的人三三兩兩坐在火堆邊閑聊,還有的人來來回回踢鐵籠子,聽哭聲和慘叫取樂。
火堆邊‘康神官’蹩腳的話斷斷續續,告訴信衆們只要堅持吃‘無垢肉’,明天他發功就能讓所有鄉親都一起和他成仙。可以看得出來那些人很相信他的話,滿懷着對夢想的憧憬去外面防空洞過道睡覺了,只留下三四個中年人還守着火堆聊天,聊得不是誰家田地裏的收成,就是可惜誰家死腦筋沒來和大家一起成仙,有他們後悔的。
我旁邊籠子裏的小乞丐安靜了很久,終于又按捺不住了,先是在鐵籠子裏翻來覆去,看火堆邊的人發呆沒動靜,又大着膽子隔鐵籠戳了戳我。
“你睡着了沒?”他聲音壓得很低。
“沒,咋了?”
“我……我也沒睡。”他收回去手,過一會兒才又小聲問:“你叫啥?”
“秘密。”別想等死了以後用我的名字來找我玩,我沒空。
“我叫……”他小聲跟我說,但我湊巧張嘴打了個哈欠,沒有聽清他的名字。
他扒着籠子面向我側躺下:“你怕死麽?”
“怕啊,你不怕?”
“我也不知道……”他摸摸自己指頭:“你相信有陰曹地府和閻王爺不?”他的指頭上滿是傷口,都是想試着剝開擰在籠口粗鐵絲被紮的,傷口很深,看着非常恐怖。
“不相信。”
“要是有就好了,”他自言自語似地說:“我說不定能投胎……”
我沒什麽和他說的,所以只在旁邊繼續發愣,太久沒有休息,我現在腦子有點遲鈍,昏昏沉沉的。
“你吃糖不?”他把手伸進領口掏了幾下,拿出來個被塑料糖紙包裹的小東西:“我上次沒吃完,留下一半,我咬兩半還能分你一半。”一邊說,一邊往開拆糖紙。
“不吃。”
“……喔,那我也不現在吃。”他呆了呆,把糖紙小心地折好,又塞回領口裏。
舊桌腿和塑料點起的火堆不時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響,旁邊聊天的三個人看起來也困了,其中一個從不知道哪個角落拽出來一張破舊的塑料布鋪在火堆邊被鮮血浸透的泥土上,面朝火堆躺了下去。另外兩個四處搜羅了半天也沒找到能墊的東西,去靠外面過道睡覺了。
“他們睡覺了。”小乞丐小聲跟我說:“你別出聲,我能摸到你籠子外面的鐵絲,我給你擰開以後你悄悄爬出來,然後想辦法跑出去……知道麽?”
“你為啥不擰自己的鐵絲?”我們的籠子門沒有鎖,都是大人用鐵絲擰住的,小孩子沒有力氣根本弄不開。
“我的鐵絲粗,我擰不動。”他伸過來手給我看,上面是猙獰的傷疤:“我給你擰。”
“不用。”
“他們都睡覺了,說不定你就能跑出去……”他還想繼續說,但是火堆邊睡覺的男人動了動,他趕緊住了嘴,但還在看我。
我上次被關在籠子裏的時候六神無主,他跟我說話我半句都沒有應答過,所以我不知道,原來他還想過要幫助我。
“你還有多少糖?”我問他。
“啊?”他把手伸進領口掏掏:“我還有半個,水果糖,可甜呢。”
“給我。”
“啊?等我給你咬一半……”他準備打開糖紙。
“全給我。”我聲音也壓得很低。
“不是,我也要吃呢……我不能當餓死鬼!”他髒兮兮的臉上滿是為難。
“給我,我拿東西跟你換!”我伸手拍籠子。
“小聲點!”他吓了一跳!眼睛瞪老大:“我……好吧我給你。”他怕我繼續拍籠子,只能捏着糖紙從我籠子的小眼裏塞進來。
我撿起半粒硬糖揣兜裏,然後把手伸進亵褲裏摸索,揪開透明膠帶,費力地取出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鉗子,在他驚詫的目光裏夾住籠子上的細鐵絲,三兩下夾出一個拳頭大的口子,然後把鉗子伸出去:“會用吧?”
“……會。”他吞了吞口水,小心地把溫熱的金屬鉗捏在手裏。他估計特別想問我怎麽會有這種東西,但沒問出口。
“昂,那祝你好運。”我把手從小洞裏縮回來,又換了換姿勢。
“那你呢?”他抓着籠子臉靠過來:“一起跑麽!”
“不用你管,”我把手縮到袖子裏墊住腦袋旁邊鐵籠上的尖銳鐵絲和棱角:“再見!”然後整個身子微微向後傾,“匡!”一聲悶響,裝我的鐵籠子倒向後面,我成了平躺的姿勢。跟我記憶裏一樣,火堆邊睡覺的男人并沒有被雜音驚醒,倒是其他籠子裏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
很可惜,他們的籠子太大太沉,他們的力氣又太小了,根本推不動。再說了,沒人敢在這樣的時候制造這麽大的噪音,因為一旦火堆旁邊的男人醒來,吵鬧的人就鐵定會被用鐵鈎刺穿下颚挂到架子上。
“匡!……匡!匡!”随着我不斷在籠子裏變換姿勢和翻身,重心改變,正方形的小鐵籠也一格一格向防空洞深處挪去,狹窄的過道裏我甚至不需要認路,只用在天旋地轉裏堅持把鐵籠向黑暗深處翻去,直到自己感覺到一個小小的斜坡,才安心地順着斜坡一路滾下去随鐵籠一起栽進塌方後堆積的松軟泥土裏。
即便狹窄變形的雞籠依舊讓我渾身難受,但我還是滿意地閉上了眼睛,整整兩天兩夜,我終于能夠安心睡一覺了。
睡夢裏我迷迷糊糊感覺到手指上有東西滾燙發熱,還有一個聲音在我腦海裏回檔:“門票确認開始激活,5……4……3……2……1……進入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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