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溫暖的懷抱

我媽今天沒來,為什麽她不來看我呢?我不曉得,我只知道我現在非常安寧,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躺床上,睜眼就可以看到天花板上斑駁的燈影,那暗黃色的圓暈在暗示我什麽呢?我想它在暗示我也應該像那些環形的弧光一樣蜷曲起來,去順應某種存在于萬物之中的無形規律。我就這樣緩慢地側身彎下腰,屋頂圓圓的燈暈,我感覺我現在和它一樣了。

我蜷縮成一小團在被子裏不是因為我害怕死,我身上顫抖也不是因為我難以忍受腿上無休止的鈍痛,我只是冷罷了。沒人照料的小煤爐早就熄滅了,我冷得牙打顫,我能感受到冷風一絲絲從鏽鐵斑駁的窗縫見鑽進來,不但翻卷着帶走房間裏不多的溫暖,也帶走我想要捏緊拳頭的力氣。

如果我是我的話,我一定不會在這種時候哭,因為男人哭鼻子最最沒出息,而且我也沒有任何哭鼻子的理由跟權力,我拽了唯一關心我的慧慧跟我一起死,我算得償所願終于能用自己的死來報複我媽,她呢,她用死報複誰,給她紮醜辮子的瘸爺爺?

我沒理由哭,最重要的是屋裏還有別人。

盡量用胳膊擋着眼睛,我小心地捂着嘴不要發出任何聲音。

我已經後悔讓慧慧去戴我藏在煤袋下的戒指,但已經遲了。

“嗨,你沒事吧。”原本在隔壁床睡覺的初中生從床上下來了,過來一邊說話伸手拍我背,我沒有出聲,慌亂地把腦袋往自己膝蓋靠。

“你哭了?”被子被揭開,燈光很刺眼,我縮得更緊了,牽動到小腿的傷也顧不得。

他坐到我床邊伸手推推我:“往過去點。”我沒動,他伸胳膊架着我脖子跟腿往床邊輕輕移了下,揭開被子躺了進來。

“咦!你被子怎麽這麽薄,”他拽着看起來不怎麽幹淨的被子往自己腿上蓋才大驚小怪起來:“這什麽味道?”

“貧窮。”我不該出聲的,但我沒忍住。

“嘿嘿,你不哭了?”他跳下床揭起我身上的被子随便團團塞到牆角小桌上,把自己床上的被子抱過來給我蓋上,然後自己又揭開被子抱着枕頭躺進來。他的被子跟枕頭是家裏送來的,蓬松又軟和還有股好聞的味道。

“你都穿着衣服睡覺,不難受?”他在被窩裏側身支着腦袋,身上的熱度很快讓被窩溫暖起來,連我背上都感覺到了。我尴尬地伸手往開解自己外套的扣子,笨拙地往下脫外套跟套頭的毛衣,我怕我外套太髒給他幹淨的被子留下印子。

“嘿嘿嘿……”我聽到他在捂嘴笑。我毛衣的領口很窄,每次穿上或者脫下來都得很費力才能把腦袋給拽出來,我以為他在笑我笨拙的樣子,等脫完毛衣才發現他視線看的是我咯吱窩,我自己擡胳膊看了下,趕緊滿臉尴尬地拽着毛衣往回身上套。我內衣的咯吱窩開了道大口子,平常習慣了根本不會注意,沒想到今天被別人看到,真難堪。

“睡吧睡吧,別穿了,”他從我手裏拿過毛衣疊疊放到旁邊的小櫃上又靠我躺下:“我都困了,你不困?”

本來我在一個人想事情的,現在被他打擾以後亂成了一團,也沒法繼續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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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很暖和,另外一個人平穩的呼吸聲讓我覺得安寧,我隐約還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我媽抱我一起睡覺的情景,我腦袋就枕在她胳膊上,那種熟悉的濃郁粉餅味跟現在這樣淡淡的香味很不一樣。

病房裏很安靜,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也能聽到他均勻的呼吸,我盡量讓自己呼吸平緩,不發出半點會吵到他的聲音。

時間好像變得特別慢,又或者即便時間在黑夜裏飛速流逝,沒有鐘表做參照物我也無從知曉。我不困,就這麽睜着眼睛無聊地看四周圍。屋頂上原本明暗交錯的環形光暈已經不見了,整個房間似乎都因為溫暖而充滿生氣。

“你睡着了沒?”我小聲問了一句。

“沒呢,”我聽到背後惺忪的鼻音:“你睡不着?”

“你怕死麽?”我問他,但是我想聽到肯定的答案。

“不知道,”他又用胳膊支起了腦袋:“你為什麽這麽問?”

“……”我也不曉得我為什麽這麽問,但我想知道。

他伸胳膊搭在我腰上摟着:“那你呢,你怕死麽?”

“我怕。”我很明确這一點,我怕死怕得要死。

“喔……其實我也有點點害怕,但人沒那麽容易死的,你看周圍活到七老八十的一大把,對吧?”他說着說着笑起來:“你只是腿受傷,很快就會好起來,不會死的。”一邊說,一邊輕輕摟緊我,胸膛像火焰一樣溫暖我的背,

有那麽一秒鐘,我想在這樣溫暖的懷抱裏咽氣,不去面對純白之核裏完全未知的絕望,也不管慧慧戴着戒指前往白色房間的茫然跟恐懼。

但那是不可能的,我死在陌生人懷裏他大概要惡心一輩子吧?慧慧也依舊會去純白之核稀裏糊塗送命,所有的事情都會朝着最最低俗跟惡心的路線發展,連想都讓人反胃想吐,死也死不安穩。

“睡吧,多睡覺病好得快。”他聲音很輕,溫暖的呼吸拂過我臉頰,有點癢。

“……我不困。”

“那我給你講故事?”他又嘿嘿笑。

“我想聽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啊……給你說我小時候,像你這麽大時候的故事吧。”他的聲音很慵懶,昏黃的燈光底下臉有點模糊,微微眯起的眼睛上濃密的睫毛像兩個烏黑的小扇子,真好看。

他說他小的時候并不在這個小縣城,而是在很遙遠的省城,他小時候總去家附近管理很不嚴格的動物園,拔很多草跳進外面一層的栅欄,隔着籠子喂梅花鹿。他說梅花鹿總是那麽溫柔地舔他的手,眼睛又大又漂亮,摸一把鹿茸會弄的一手油。他說每年鹿茸都會被鋸掉,也不知道痛不痛,他就會拔更多的鮮草去喂它,動物園的人都只喂幹草,看起來就不好吃;他還說猴子的籠子最大,數目最多,喂它們的人也多,有讨厭的人喂辣椒,氣的猴子猛搖籠子還吐口水;有一只從馬戲團退役的黑熊時不時會耍點把戲要吃的,但身上髒兮兮臭烘烘從來沒有洗過澡;還有兩只狼,永遠在籠子裏躁動不安的走來走去,從來沒見過停下來的時候,不理人也不要東西吃,他覺得很可憐。

我想大概他聽過我和慧慧關于羊羔的話,覺得我喜歡動物才會告訴我這些吧?我一輩子都沒去過動物園,但我有見過在街道上成群奔跑狩獵活人的動物,聽說它們就是‘末日’之後從動物園裏跑出來的,那些動物半點都沒有他口中的可憐和可愛。

我問他讨不讨厭這個小縣城,他說他在這裏也交了許多朋友,而且跟原來的夥伴也有寫信保持聯系……他沒說不讨厭這裏,但他笑容裏的勉強給了我答案。

我倆有一句沒一句聊天,直到他哈欠連連,我也困了才沉沉睡去。

“餘紹榮你怎麽還在睡呀!快起床喽!”慧慧歡快的聲音在我耳邊炸響,随後就是一陣搖,我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看到慧慧紅紅的臉蛋和龇着的牙。

“你為什麽和餘紹榮睡在一起?”慧慧一邊把我往起轟,一邊歪着腦袋問被窩裏靠我旁邊翻破舊漫畫書的人。

他晃晃手裏已經沒了封面的破書。“你們喜歡看哆啦A夢?”

“那是機器貓,我的!”慧慧皺着眉把書從人手裏抓過來,一臉生疏,似乎昨天沒吃人家給的香蕉一樣:“你為啥睡在餘紹榮床上!”

我問慧慧:“怎麽就你過來,我媽呢?”,一邊抓她兩只手過來看,平常髒兮兮兩只小手今天洗得很白淨,沒有戒指。

“你現在看不見。”慧慧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麽東西,但不明白她說話的意思,什麽是‘現在’看不見?

戒指已經戴在慧慧手上了。即便早就知道這樣的結果無可避免,但我心還是一沉。

從大城市來的小班長叫秦凱,他念初二比十二歲的珮元姐還大兩歲,但我總感覺珮元姐是大人他頂多算個孩子。慧慧只從電視上和別人口中聽過所謂大城市的樣子,在她眼裏秦凱這樣從大城市來到我們這裏的孩子就跟童話裏落難的公主和王子沒什麽兩樣,無形中多了道神秘的光環。

秦凱的骨裂不嚴重今天就可以出院,很快他媽和他朋友們就來接他了,他把零食和水果留給我然後在幾個人簇擁和攙扶裏走了,我連再見都沒來得及跟他說。

“你一個人過來的?”我問坐在我旁邊床上樂呵呵在水果和零食裏翻來翻去的慧慧。現在病房裏只剩我們兩個,她又活潑起來。

慧慧拿着一包小米鍋巴左看右看,愛不釋手:“爺爺送我過來的,然後他就去賣貨了。”

“吃啊。”

“不想現在吃,”慧慧搖搖頭,拍拍手裏的鍋巴袋子:“我放着以後吃。”話音還沒落,手邊蕩起一陣詭異的扭曲狀波紋,手裏的鍋巴不翼而飛。

“!!!”我猛地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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