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道士說得打,是單方面毆打的打,而不是比武打架的打。
月光落去他的眼角眉梢,他撥弄着手裏的樹枝,擇去礙事的細小分叉,嫩綠的新葉随着他的動作輕輕抖了一下,抖落了傍晚澆上去的水珠。
月下的風止住了,席間陷入了長久的安靜,作為資深陰陽家的外使抽了抽眼角,他很想出言譏諷眼前這個白衣人是不是得了失心瘋,但他遲疑着沒有開口
道士太自信,也太平和了,更沒有瘋癫的預兆,他仿佛只是在敘述一個最稀松平常的事實,平常到像是在說自己早上吃了兩個包子一碗豆漿。
外使用餘光瞥向了滿臉通紅的小王爺,那看上去極不靠譜的年輕王爺正用雙手捧着臉使勁揉搓,并且還像個懷春少女一樣原地蹦了兩下,總之是沒什麽擔心的意思。
江湖勢力雖是衰敗已久,但也難免有些不為人知的武林高手,外使能做到這個位子上都是千錘百煉出來的老狐貍,他随即轉頭跟自家武将對上目光,小幅度的點了點頭,示意男人借坡下驢,不占便宜白不占。
“那就請先生賜教。”
武将也有此意,他征戰數年,經歷無數戰事,沙場搏命,唯有得勝才是王道,早就沒有什麽光明正大的人設了。
等人高的長槍很快被使團的侍從送上,需得兩人合力的長槍是武将最趁手的兵器,尋常人上馬才能施展開,但武将身高臂長天生神力,平地上也能耍得得心應手。
“——且慢!此間比武并非兒戲,道長若是不願用自己的兵器,便随便挑一把應戰。”
弟弟懷春,名義上的弟妹不靠譜,穆琮捂着發堵的心口拍響了桌案,破天荒的失了儀态。
那上将軍不是白給的,此前西境連連受挫,就是因為此人,眼下落敗丢人事小,要是道士因為輕敵受了傷,他那個傻弟弟非得把他內殿寝宮統統拆了。
“穆珩,還愣着做什麽呢,去給道長取劍!!穆珩!!”
“啊,啊?啊……不用,沒事。”
小王爺沉浸在道士為自己報仇出氣的粉色氣泡之中,他大大咧咧的一揮手,完全沒注意到穆琮居然比自己還擔心。
“……”
穆琮覺得心梗可能是他以後每日的必修課了,他揉着心口看了看身邊的統領,好在後者與他多年默契,見他授意便恭恭敬敬的捧着自己的佩劍雙手奉上遞給了道士。
“道長若是不嫌棄——”
“不要,太脆了。”
道士歪了歪頭,嫌棄的特別直言不諱。
禁軍統領柳青,大內第一高手,一柄玄鐵青鋒劍傍身十數年,經數位匠人保養打磨,替穆琮鏟除無數奸佞小人,絕對算是難得一見的名器。
但現在,這柄名劍居然被人嫌脆,不是重,不是長,而是脆。
統領自閉了,幹練沉穩的統領深深的自閉了。
他維持着舉劍奉上的動作杵在原地,心中再次對這個人世産生了疑惑,就在這時,有人喊了他一聲,小王爺擡手拍上了他的肩頭,他目光呆滞的轉過頭去,滿心以為王爺是要安慰他不必在意,然而他錯了。
因為戀愛中的小王爺不是人,戀愛中的小王爺只想讓他趕緊靠邊站,不要阻擋他看老婆的視線。
擊鑼三聲,比武就算開始,武将抄起長槍搶了個先手,銀亮鋒利的槍尖刺破空氣帶出龍吟尖嘯,戰場不同江湖,武将耍得招式皆是近身搏殺的路數,那長槍如電直奔道士心口,席間膽小一些的甚至緊張兮兮的閉上了眼睛。
長槍近在咫尺,道士才不緊不慢的擡起了手裏的枝條,槍尖帶出的勁風在即将得手的瞬間戛然而止,槍尖正好抵住了細細的枝杈。
武将面色一沉,手臂發力貫足了力氣,看似不堪一擊的枝杈被壓到彎曲成弧,竟遲遲沒有折斷。
皎白明亮的月光仍然籠着道士的白衣,武将心中發寒,青筋暴起的手臂微微打了個顫。
他擰緊眉心,立刻調轉槍頭連着使了幾個突刺,暗自叩上了槍柄的機關,他這杆槍是特制的,槍身的長柄不是一體,而是拼接形成,用起來收放自如,他在攻向道士下盤的間隙裏故意上挑槍尖,道士果然再次提起枝杈試圖化解他的進攻,眨眼的功夫,機括微響,長槍從中一分為二,他用左手握住從後半截槍柄狠狠刺向道士面頰,那半截槍柄裏也藏着銳利的刃頭,雖不及槍頭勢大力沉,但也足以将道士那張好看的臉蛋紮得血肉模糊。
道士久居孤山,小王爺慣用刀劍,從未用過長槍,他看見這種稀奇兵器有些雀躍,故意手下留情放了點水,想多看看對方還有什麽招數,長槍分開的時候他倒是有眼前一亮的感覺,但武将這個打法實在是沒勁透了。
道士垂下眼眸,興趣缺缺的癟了癟嘴,他不想浪費時間了,他想吃熱乎的烤羊腿。
于是他選擇了最簡單的處理方式,他徑直擡起左手捏住了迎面而來的兵刃,窄長銳利的刃口穩穩當當的停滞在離臉蛋三寸遠的地方,道士纖長細瘦的指尖上還凝着月光。
鐵器碎裂的聲響是從細小微弱而起,最終才會變成悉數掉去地上的铮铮碎響。
武将最趁手的兵器就此化成一地廢鐵,道士松開指尖,轉頭喚了小王爺一聲,他仍舊氣息平穩,目光沉靜似水。
“阿行。”
“知道了!”
小王爺叫穆珩,不叫穆行,但小王爺還是美滋滋的應了一聲。
他初到北邊那會文化水平極差,他在山頂雪地裏寫下自己的名字,想讓道士記住,可惜他字體結構沒掌握好,愣是把穆珩寫成了穆王行,不過阿行阿行,叫久了說不定就真行了,所以他也不打算糾正這個錯誤。
他拽起他的親哥往後退了十幾步,穆琮尚在驚愕之中來不及反應,小王爺掂量了一下這位真龍天子的小細胳膊,索性直接拉着他退到了平臺最邊緣。
最弱雞的人退到了安全的距離,道士收回視線重新看向了自己的對手,武将瞳孔緊縮,他知道自己應該立刻躲閃,可他腳下發抖不能移動分毫。
“左手還是右手?”
“什……”
“你射那一箭傷他,是左手拉的弓還是右手?”
道士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他目光盈盈,沒有任何實質性殺氣,武将呼吸一滞,背後冷汗叢生,他咬破舌尖試圖從這種無形的威壓之下脫身,然而他本能的将左手往後躲了一下,道士自然不會錯過這個細節。
窄腕發力,細細的枝杈倏地抽上了武将的左臂,同樣的招式,若是劍刃割上必将切斷筋膜血肉模糊,區區枝杈看上去會輕緩許多。
可僅僅是看上去。
武将起先沒有察覺到疼,他茫然的低下頭,捏了捏自己的左臂,他發現自己沒有流血,只是臂上軟得有些奇怪,他以為道士是放了他一馬,但一秒鐘之後,他聽見了背後重物崩裂的巨大響聲。
煙塵四起,地表震顫,他怔怔的回頭看去,千斤沉的山石造景轟然坍塌,變成了一地細碎的砂礫,而造成這一切的那道劍氣,正是從他左臂上穿過去的。
與此同時,淤血和劇痛才一并浮現出來,他不可置信的踉跄着跪去地上,豆大的汗珠轉眼就從額上滴滴答答的淌了一地。
——道士擊碎了他的骨頭,他偷襲小王爺時用的那一只手,從指尖到肩膀,每一節,每一寸,皆像山石一樣粉碎成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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