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穆琮是個好皇帝,不過太得民心也不是什麽好事,比如他這一病,全膳房的大師傅都沒有心思做菜。
而小王爺絕不是一個好王爺,長籲短嘆憂國憂民的面案大師傅一邊委委屈屈的揉面做酥餅,一邊心事重重的如是說道。
道士流得血,十盒酥餅都補不回來,小王爺才不在乎別人怎麽看他,他只顧着抱着食盒往偏殿裏跑,每每路過寝殿正門口都是視若無睹,連頭也不往裏探一下。
梁國行刺的整件事情被結結實實的按下了,往外放的消息都是被授意過的,穆琮一病數日,沒有朝會沒有诏書,心懷鬼胎的人篤定他是遇刺重傷,零星幾個知曉內情則紛紛猜測他可能熬到了大限,總之各路人馬各有算計,宮裏越是不動聲色,他們就越容易露出馬腳。
小王爺回京後的第三日,那夥子人不知從何處聽聞小王爺擅自離開北境返回了京城,于是關于小王爺欲趁亂奪位,兄弟倆離心離德的大瓜迅速傳遍京師,坐不住的老臣們紛紛聯手請願,非要穆琮出來給個說法,說要見人,死要見屍,否則就要給小王爺扣上一頂謀逆犯上戕害皇兄的帽子。
穆琮等得就是這一出大戲,他在柳青的攙扶下換上了鴉色的冕服,在臣子們群情鼎沸的最高峰慢慢悠悠的踏進了正殿,他鮮少穿這種深色的衣裳,大病初愈的青黑還留在他的眼底,配上瘦削高聳的顴骨,倒給他平添了幾分少見的陰郁。
一邊是只會吃瓜的猹,另一邊是差一點點飛升成仙的老狐貍,誰輸誰贏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穆琮輕描淡寫的拔除了最後一根礙眼的倒刺,他也算宅心仁厚,只把這一幫自己往刀口上撞的老爺子打包送去犄角旮旯的封地養老,不做處罰,不過這幫人路上會不會遇上個山賊匪徒就不好說了,畢竟現下是戰亂之年,發生什麽意外都不為過。
一刻鐘不到的功夫,正殿裏變得清清靜靜的,禦前侍衛都是被柳青帶出來的,個頂個的手腳麻利,秉着愛屋及烏的理念,穆琮微微勾起了唇角。
他側身瞄了一眼規矩端正的柳青,心尖尖上冷不丁生出了一只毛絨絨的奶貓爪子。
親兄弟就是親兄弟,骨子裏的東西是一樣的,穆琮沉思片刻,毫不猶豫的撩起了寬大的袖口露出兩條白白嫩嫩的瘦胳膊。
克己複禮,收斂矜持都是不公平的,與小王爺和道士相比,他們從未在人前這樣親近過,生死之間走了一遭,穆琮絕對有向昏君靠攏的潛質,他走去柳青身前仰起腦袋,眼巴巴的眨了幾下,見柳青還是傻兮兮的不動,他便大大方方的将手臂往柳青肩上一搭,暈頭轉向的靠了上去。
抛開柳統領腦袋裏面漫天炸開的煙花不說,穆琮自己眼前也有一閃一閃的小星星,他到底是剛剛撿回一條命,被毒素侵染半輩子的筋骨難以支撐,他今日之所以能出面還是靠着從老太醫藥箱裏硬搶出來的半根山參。
強行吊起來的一口氣沒撐到回寝殿,穆琮枕在柳青肩上迷迷糊糊的咳了兩聲,稀薄的血水染髒了柳青的領口,穆琮順勢仰起頸子去蹭柳青的胡茬瞞天過海,一邊蹭一邊覺得自己真是個小機靈鬼。
“……小心嗆風。”
有關自家主子在三十而立了好幾年之後突然要找回童真這件事情,柳青沒有任何異議,确切來說,他不僅沒有異議,而且還可恥的紅了耳根。
他俯首貼上穆琮的眉心,下意識加快了往回走的腳步,臨近寝殿門口,小王爺剛好風風火火的往外跑,三人一打照面,他倆下意識收斂了動作,穆琮扒拉着他的肩頸,半暈半醒的支楞起腦袋,正想要問問道士的情形。
然而小王爺根本不理他們,小王爺目不斜視的往外走,連衣角都沒跟他們沾到半分。
小王爺過不去這道坎。
小王爺死都過不去這道坎。
又一盒酥餅從膳房取回來,小王爺坐去床邊,澀痛的眼裏滿是發紅的血絲,他銜開繡着雲紋的被角,輕輕戳了戳道士白淨的面頰。
“清霄,該起來了,吃點東西。”
道士的脈搏和氣息是正常的,體內循序流淌的內力也平穩如初,可這幾日下來,道士總是格外的嗜睡,一點也沒有主動清醒的跡象。
“清霄,清霄?起來,吃點東西再睡。”
道士裹着被子蜷成了一團,半張臉埋在枕頭裏壓得發紅,他睡得極沉,小王爺連着喚了他兩次也沒将他叫醒,最後只得像之前一樣掰開半塊酥餅放去他鼻子下面。
“唔……”
饑餓小人暫時踩住了困覺小人,道士昏昏沉沉的溢出一聲悶哼,還未睜眼就循着味道伸出了手。
還沒結痂的手臂不能發力,道士一頭霧水的抓了個空,下一秒他的手被小王爺小心握住,穩健有力的環抱沒有一絲耽擱,擁抱比酥餅先到一步,道士強打起精神睜開了眼睛,險些被小王爺衣服上的龍涎香熏出一跟頭。
宮裏吃穿用度總是比軍營裏講究,熏香蓋過了酥餅的味道,道士沒精打采的打了個呵欠,鼻尖和眼角有點發紅。
“是不是還不舒服?我再叫太醫來……”
“困……沒事,就是困……”
道士搖了搖頭,低頭咬住了小王爺手裏的酥餅,半長的碎發遮去了他偏白的面頰,本該細軟烏亮的發絲顯得有些黯淡。
大概是因為消耗得厲害,味覺也跟着打了折扣,他這幾天嘴裏一直沒什麽味道,香噴噴的酥餅突然變得不夠甜了,他困兮兮的抵在小王爺肩上連着啃了兩塊,實在有些打不起精神。
“清霄?”
“——呼”
第三塊酥餅啪嗒掉去了被子上,道士松開齒間,打出了一聲軟綿綿的小呼嚕,困覺小人威風凜凜的反敗為勝,他埋進小王爺的肩窩,渾渾噩噩的合上不停打架的眼皮,轉眼又陷入了昏睡,
道士身上一定有不對的地方,小王爺守着不再酥脆的芝麻餅餅起了一嘴的燎泡,急得焦頭爛額。
宮裏的太醫根本排不上用場,無論來看過多少次,他們只能給出脈象平穩沒有大礙的結論。
就在小王爺一籌莫展的時候,邊境的戰事又有了萌發的跡象,小王爺回到京城的消息一傳開,環伺的邊境的敵軍又開始記吃不記打。
豺狼虎豹天性相通,穆琮久不理政,穆國這對兄弟的權力更替已經是擺在眼前的事情了,他們必須趁着小王爺還沒站穩腳跟群起攻之,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一旦錯過,他們連翻身的機會都沒有。
騷亂來得齊整且迅速,梁國有穆琮背棄婚約的理由在先,索性将臉皮撕破到底,行刺不成便大肆派兵壓境,北邊那群記吃不記打的緊跟着卷土重來,而先前一直安分守己的南境小族也開始朝着駐軍的水寨挑釁,唯獨被道士屠城的西境能稍微安生一點,不過他們那位年少的國君到底血氣太盛,沒過幾日就連下聖旨硬逼着斷了胳膊的上将軍率兵出征,非要一雪前恥。
軍報傳來的當天深夜,寝殿邊上的小書房燈火通明,四尺見方的地形圖,全畫上了密密麻麻的記號,穆琮提拔上來的左相是個難得一見的狠角色,文臣出身,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偏偏精通戰事兵法。
換做平時,小王爺大概還能感嘆一聲,畢竟有文化的殺胚就是不一樣,一方面幹脆利落,顧頭顧尾,一方面又玩得轉遠交近攻殺一儆百那套路數。
眼下他沒時間在意這些,他揉了揉鈍痛不止的額角,匆匆執筆代穆琮簽了幾道軍令,國事當頭,他本該立刻動身前往北境壓陣,只是道士仍是昏睡不醒的狀态,他說什麽都不能走。
“王爺,現下光景,臣以為還是大局為重。”
左相是個執拗脾氣,他捧了軍令仍不急着動身,而是腰杆挺直的立在案前,直直看進小王爺眼底冷聲開口。
“北境是我穆國多年頑疾,王爺鎮守數年,應當清楚。拖上一日,就是一日折損,邊境除了守軍還有百姓,王爺三思。”
良臣佐明君,像左相這種暴脾氣的良臣,是不介意冒着掉腦袋的風險把小王爺逼成明君的。
他不卑不亢,甚至迎着小王爺皺緊眉頭的動作進前了一步,穆琮好不容易将他扶到這個位置上,他要跟得是一個開疆拓土的君王,而不是一個會因為紅顏禍水束手束腳的昏君。
“王爺,西境此前已有舊怨,南境水軍又久不參戰,而今已經——”
——禍水不一定都是紅顏,禍水還有可能是一個因為一覺起來找不到小王爺而生了起床氣,所以單手薅着他領子将他甩出去幾十米的道士。
片刻之後,左相的後半句話消失在了飄着龍涎香的空氣中。
他被一股恐怖的力道憑空掄起,宮燈的火苗和天上的星光在他眼中連成了一道長長的光帶,他維持着雙腳離地背朝外的姿勢,聽着空氣在他耳邊摩擦出尖銳的風聲,随後精準無比的落進了正在寝殿大門換崗的侍衛甲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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