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謀劃好一切, 等蕭行想起來時,已是正午時分。送走棋道山使者,眼看要用中飯。她側身問道:“侯爺呢?”

婢女應道:“侯爺還在書房。”

還在書房?那股怪異的感覺又來了, 昨日醒來阿縱還為讀書感到苦惱, 今兒睜開眼就曉得自覺往練武場去。

一夜的功夫,阿縱好像長大了些。意識到這點, 她忍不住緊張地攥緊掌心,快步往書房方向去。

門被推開, 淮縱盯着一幅畫發了呆,待意識到蕭行離她僅有一臂之距時, 慌張地想要将畫藏起來。下意識的反應, 說不出來的心虛。

她若老老實實不動,蕭行或許不會走上前來打擾,可她這一動, 幅度不小,有種做賊的意味。

不知想到什麽, 蕭行笑出了聲,清清雅雅的口吻裏帶着說不盡的溫柔:“藏什麽呢?阿縱, 不如也給我瞧瞧?”

淮縱小臉一紅:“不,你不能看。”

“我為什麽不能看?”

“反正, 你不能看。”

“哦?那我一定要看看了。”蕭行停在那, 緩緩伸出手,“阿縱,給我啊。”

“一定要看嗎?”淮縱躊躇地挪動腳步:“我不是故意看到的, 我原本想看書,翻來翻去無意就看到了。”

她慢吞吞地将畫交出去,有點不敢看蕭行的眼睛,看樣子像是在害羞。

蕭行漫不經心地接過那幅畫,起初她還是笑着的,目光下移,臉色陡然漲紅!連同那只纖柔細白的手也抑制不住顫抖起來……

畫像之上,線條流暢細膩,可見執筆之人用心。

美人薄衫微敞,側卧在榻,玲珑體态一眼分明,那眉、那眼、那連綿起伏的瑩白雪山、細瘦不盈一握的柳腰,筆直修長的玉腿,甚至每一個腳趾都刻畫的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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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極,惑極。可重點是筆法精湛與否嗎?

重點是,畫像之人……是她。

那些年淮縱惹她生氣時,她也沒少用畫來埋汰人,可她怎麽也沒想過,被整座文壇稱作皎潔君子的人,會躲在書房偷偷畫如此露骨的春睡圖。

她看了又看,确定沒冤枉人。這是淮縱的書房,畫像上更與淮縱筆法一脈相承,也就是說,淮縱背着她,的确對她起了那些心思?

這……

這教她如何是好?

若面對風流浪蕩的凜春侯,她尚且能将畫像拍在她臉上,可眼前站着的是無辜稚子,此情此景,見阿縱低垂着頭,她竟連句重話都不能說。

“好看嗎?”她問。

淮縱點點頭,轉而搖搖頭,誠惶誠恐。

見她耳尖泛紅,蕭行不動聲色地将畫像裝進畫筒,嘴唇微動:“阿縱,你幾歲了?”

“七歲。”

“七歲?”蕭行一愣:“不是昨天才五歲嗎?”

“是啊,但今天的确七歲了呀。”

“……”

論起睜眼說瞎話,蕭行遠不如淮縱,想到男女七歲不同席,即便淮縱是女子,可方才也捧着這副畫看了許久,她禁不住生惱:“以後,不準再看這些東西了!”

說完,想到這畫還是眼前之人親筆所繪,蕭行一陣面紅耳熱,抱着畫筒徑直出了書房。

淮縱一旦壞起來,可真是……她長聲一嘆,竭力揮去腦海那些不适當的念頭,轉而想起另外一件事。

昨日阿縱說她五歲,今天卻是七歲,七歲和五歲之間差了什麽,回想淮縱這兩日來的不同,蕭行終于意識到,或許淮縱沒有說謊。

七歲時的淮縱,習文練武,勤奮程度教人咋舌。

而七歲,也是當知害羞的年紀。

那是不是意味着,淮縱恢複有望?

心裏記挂着這事,第二日醒來,看着身側緩緩睜開眼的人,蕭行喉嚨微癢,緊張而克制地問道:“阿縱,今天你幾歲了?”

淮縱還沒從困意裏完全掙脫出來,眼神空洞,擡手打了個哈欠,殘淚浸在眼尾,她仔細想了想:“九歲。”

從錦被爬出來,離開前她随手為蕭行掩好被角:“你再睡會吧。”

音色裏多了分刻意端着的沉穩。

蕭行呼吸一滞,想要喊住她,到底閉了嘴。五歲、七歲、九歲,阿縱一日日在好轉,那她更不能懈怠。

想到今日要做的事,她突然感覺到前路一片光明。事情,似乎比她料想的要容易。

八月初九,東陵郡主邀約大儒景厭前往士子樓赴宴。

當日朱雀大街當着衆目睽睽郡主與前輩翻臉,如今滿城風雨,指責聲越來越激烈。

文壇炸開了鍋,權貴名流的圈子也熱鬧的很。有為前輩搖旗吶喊者,也有人為這對年輕的小夫妻抱打不平。

東陵郡主态度雖然嚣張,但有句話沒說錯,論親論疏,郡主才是正兒八經的侯夫人。

身為凜春侯明媒正娶的正妻,她都沒說什麽,前輩卻稱侯爺被妖邪附體,聽起來像是無稽之談。

哪怕凜春侯當真不如以往,哪怕毀了容,哪怕提不起筆,郡主都願意相信他是病了,前輩為何還要在人心口捅刀呢?

妖邪之說,來勢洶洶,有人推波助瀾,亦有人以鐵血手段鎮壓,一來二去,這位矗立在文壇屹立不倒的巨擘,在挑動群情的同時,聲名到底受了些影響。

侯府與這位大儒遲早都有一搏。文壇上的事說簡單再簡單不過,說複雜,也不是兩三頁紙能說清的。

流言可畏三人成虎,沸沸揚揚,說什麽的都有,信什麽的都有,所有人都想等一個黑白分明。

畢竟,那是百年清名的凜春侯府,是扛着鸾國軍魂的至高存在!豈可與妖邪混為一談?

有人辯駁,亦有人反證,直到蕭行一紙金帖邀人赴宴,萬衆矚目下,容不得景厭退卻。

所以景厭大大方方地來了。

士子樓前,人滿為患。文人的宴會,口誅筆伐,不是鴻門宴,勝似鴻門宴。

從軟轎走出來,蕭行牽着淮縱的手,溫聲道:“怕嗎?”

淮縱一身月白長衫,眉眼疏朗幹淨,氣息沉穩,想來為今日宴會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她沖着蕭行咧開笑:“不怕。”

面頰上的柳葉紅痕因着她這一笑,莫名明豔起來,乍一看,白玉染瑕,教人好一頓扼腕痛惜。

凜春侯年少輕狂,大家都愛她的風流灑脫,随性不羁,寫得一手好詩文,人也俊秀,以前光是望着那張臉就能多吃兩碗飯,如今……惋惜高高在上的仙人跌入了凡塵。

她生得越俊秀,那道柳葉紅痕就越礙眼。

混在人群的細作猛地揚聲大喊:“殺淮縱!誅妖邪!”

陡然的一聲驚呼,如同在油鍋裏濺入一滴水,噼裏啪啦沒個休止。

蕭行冷哼,便要開口,身旁的淮縱松開了她的手,大着膽子走向混亂的人群,平穩出聲:

“人們說我是妖邪,就因為我臉上多了道紅痕嗎?你們說我是妖邪,就因為我寫不出舉世皆驚的溢美華章嗎?”

“你們為什麽喊我為妖邪?我是淮家子嗣,娘親耳提面命教導我忠君愛國,我實話告訴你們,我不是妖邪,真正的妖邪藏在壞人心裏。你們,不要被人利用了。”

她聲音不大,在她開口的剎那,更多的人跟着安靜下來。她言辭沒有憤怒,更沒有不甘,那是一種絕對冷靜的釋然。

她不在乎被人稱作妖邪,她在乎不明真相的人上當受騙。

這念頭從百姓心頭劃過,看着那雙清亮澄淨的眼神,那些惡毒的話竟再也說不出口。

他們相信大儒景厭,可他們也無比信賴凜春侯府。

百年侯府,鎮國凜春,就如同蕭郡主當街喝問的那樣,淮家一門流的鮮血,還不足以教人嘴上積德嗎?

眼看這些人被安撫,淮縱笑了笑,那一笑,說不出的斯文秀氣,使得人們下意識忽略她臉上的印記:“我相信阿行,你們也不要急,可以嗎?”

溫溫柔柔的嗓音,帶着引人歸善的奇異魅力,不遠處的蕭行,看着一步步朝她走來的淮縱,與有榮焉。

這就是她愛的人,哪怕還未完全長大,哪怕擁有年僅九歲的心智,該擔當的,她也不會去逃,再怕,都會迎難而上。

淮縱走到她身邊,重新握住蕭行的手,僅用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阿行,我剛才那樣說,怎麽樣?”

她的手汗津津的,掌心浸着層層涼,蕭行并不嫌棄,反而很開心。

這種感覺,像是重新見證了淮縱的成長,那些年她陪她堅定地走過來,如今仍是如此。

“阿縱表現的很好。接下來,就看我的了。”

蕭行掏出錦帕一點點擦拭她的指節,眸眼含笑,頃刻間流露出的美,令士子樓很快靜了下來。

宴會開場,蕭行舉杯,對面文雅一身儒者氣度的景厭也跟着舉杯。

所謂德高望重,盡是十年如一日在文壇積累的好名聲,好人緣。

景厭此人,年輕時候驚才絕豔,及至邁入中年更致力于培養新秀,他有教無類,受衆人敬重吹捧,偏偏看淡名利,無欲無求,像不存在弱點的聖人。

可就是這樣的聖人,差點逼着她們跳進坑裏再也爬不出來。

大儒景厭氣定神閑,眼神帶着一貫的慈愛:“蕭郡主,枉你貴為皇家郡主卻識人不清,國有妖孽,動蕩将生。凜春侯才華橫溢,無奈天妒英才教妖邪鑽了空子。”

“眼前這人,一不能文,二不能武,說是癡傻亦不為過,老夫不懼權貴願為文壇發聲,若你說她并非妖邪,可能證明一二?”

淮縱端着酒杯漫不經心地按住了蕭行的手,她笑:“老人家說話太不中聽了,說誰癡傻呢?諸位看我像是癡傻之人麽?”

她慢悠悠晃着酒杯:“阿行說得對,我只是病了,你們在場之人,哪個沒有生過病呢?”

士子樓漫起低微的私語聲。

“生病總有好的那日,可你呢?”景厭揚起冰冷嘲諷的弧度:“莫要再欺蒙世人了!”

“你不信,是因為你孤陋寡聞,但總有人信。”淮縱捧着酒杯做做樣子不肯飲,她怕她醉了,見識不到阿行痛打落水狗的場面。

思緒轉開,她放下酒盞:“阿行,這個老頭子冥頑不靈,你來。”

蕭行點點頭,姣好的容顏,溫柔的嗓音,說出口的話卻如當頭棒喝給人致命一擊!

“欺蒙世人的到底是誰呢?景厭,景前輩,荀國景家遺棄在外的私生子,十六歲踏足鸾國,先後拜了十二位名師,本郡主只問你一句,你讀聖賢書,報效的是哪位君王?”

最初的驚詫後,景厭從從容容地仰頭飲了杯酒:“蕭郡主編排的這故事,可不夠精彩啊。”

“精彩?比不得景前輩活得精彩。”

蕭行揚手,長卷沿着地面鋪展開:“慶衍三年,你暗害邊關糧草官,一把火燒完了戰前糧草。”

“慶衍四年,你培植親信做那些蠅營狗茍的勾當。”

“慶衍六年,鸾城最大的銷金窟建成,每年為荀國運送三萬兩白銀。”

“慶衍八年,你安排細作混入各府,搜尋機密!”

“慶衍十二年,楊家三十二口被滅門,城防圖失竊!慶衍十六年……”

字字泣血,罄竹難書。

所有能證明确有其事的人證、物證一股腦砸下來,砸得人心口發沉,四肢發顫。

德高望重最受人敬仰的大儒景厭,種種假面被揭露人前,鐵證如山!

若非機緣巧合的緣故,棋道山想要搜集這些證據恐怕要費些時力。蕭行眼皮輕擡:“前輩還有話說嗎?”

到了這個節骨眼,面對國人的厭棄和指責,景厭還能維持與以往不變的好修養:“老夫很驚奇,這些事情許多我自己都快忘了,你是怎麽知道的?”

“可能是天要亡你吧。”蕭行不打算将棋道山牽連進來,她一聲輕笑:“難為前輩還能穩如泰山,是不打算說出幕後同謀麽?”

“說如何,不說又如何?成王敗寇,輸了就是輸了。”景厭眼裏閃過一抹笑意:“五年前老夫初見你,就極為欣賞你,除卻凜春侯淮縱,老夫在鸾國最為欣賞的便是你。”

“我越欣賞你們,就越想除去你們,嫩苗茁壯成長,遲早有一天會成為參天大樹,在西山耗費八百精兵都沒能要你們性命,時也,命也。”

“你今日設宴,我想着無非小打小鬧,一個女娃娃,再有本事能翻出多大風浪?事實證明,我到底是低估你們這些年輕人了。”

“是啊,你老了。”

“我真的老了嗎?”

景厭目光混濁,在此時卻流下一滴淚:“你說的對,我是荀國景家人,可我已經有幾十年沒見過連醇山一夜花開的風景了。我想回去,哪怕就看一眼……”

而故國,故人,此生再也見不到了。

淮縱瞳孔猛縮,拍案而起:“他要自盡,攔住他!”

可惜,已經遲了。

刀柄沒入血肉,他存了心不留半點餘地。

血腥氣随風飄蕩開,士子樓鴉雀無聲。那個站在文壇被無數人仰望的高大身軀倒在血泊,許多人想不明白,做大儒不好嗎?

哪怕是荀國人,在鸾國飽受尊敬已經是站在塔尖的人物,為何一定要拼命回到故土呢?

人說沒就沒了,最後是景厭高徒頂着莫大的壓力替尊師收屍。

一代文豪,死後落得被萬人咒罵的凄慘下場,何必呢?

景厭一死,他身後的勢力被連根拔起,蕭行直接将調查來的密報送出去,落得無事一身輕。

目睹了事情始末的桓決,此刻正懶洋洋地躺在屋頂。

陽光照在她身上,想到蕭行那日護在淮縱身前痛斥衆人的畫面,想到她時常堅定深情的眼神,桓決枕着胳膊喃喃自語:“世間……還真有真愛啊。”

鮮冬族巫女一生遠避情愛,她原本打算好了看一場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好戲,沒想到兩人生生演出了不離不棄的戲碼。

淮縱當年願意為了蕭行甘願受反噬,面對一無所有的淮縱,蕭行竟也甘願守她一輩子。

還有什麽好說的呢?她二人已經給出了最好的答複。

桓決足尖一點,遁向遠處。

日光溫和,趁着蕭行沐浴的空當,淮縱抱着貓在院子曬太陽。眨眼兩日過去,身上氣質再次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若說之前是裝腔作勢勉強控制來的沉穩,彼時便是從心發出來的強勢自信。

她衣衫素淨,唇紅齒白,像天地最亮眼的一道光。

“嗨,淮縱。”

那人不聲不響出現從半空飄落,淮縱眸光輾轉,見了她忍不住嘲諷:“桓決,你有病。”

“随你怎麽說。”桓決掌心捏着一枚藍色小藥丸:“看在你這麽可憐的份上,我幫你滿足一個心願如何?”

若非曉得如今的自己功力未至全盛時期,淮縱早就一拳打過去了。十六歲的淮縱,桀骜散漫,已經有了成人時的城府。

她扯了扯唇角:“你害得我還不慘嗎?又來做什麽?”

“看到這粒藍色小藥丸沒有?此乃生子秘藥,吃下它,保你心想事成。”

“免了,我怕被毒死。”

桓決笑得邪性:“這就由不得你了。”

“喂!你給我吃的到底是什麽?桓決?你給我站住!”

“阿縱,你在喊什麽?”蕭行沐浴過後着了月白長裙走過來,淮縱一臉生無可戀:“桓決剛才趁我不備又對我下藥了。”

“什麽?!”哪怕料到桓決沒有殺人之心,蕭行依舊驚得臉都白了:“那你…那你身子可有不适?”

“不适倒沒有,可我好困……”

“那你…去睡?”

淮縱看她一眼,點點頭,臨走之前在她臉頰偷親一口,跑得飛快。

蕭行定在那生将自己煮成了蝦子,半晌摸了摸臉,羞惱走開。

天明,看着初初睡醒的淮縱,她小心問道:“阿縱,你今天多大了?”

“還是十六。”

“怎麽會這樣?”

九歲,十一歲,十三歲,十五歲,突然一覺醒來淮縱卡在十六歲的記憶,蕭行想不通。

一個月後,就當她以為事情已無轉機時,凜春侯淮縱,一朝奇跡痊愈,神思清明,容貌更勝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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