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徐君逸奮力地邁動雙腿,腳步虛浮,跌跌撞撞地跑向自己家中。

門口站着三四個起義軍,都是在奔逃時走散的,他們當時在前排,也認識徐君逸,雙方一碰面,起義軍立馬紅了眼,拎着砍刀沖向徐君逸:“如果不是你,我們也不會死這麽多兄弟!”篤定了秦策他們的到來是徐君逸事先預謀。

徐君逸顧不得儀态,狼狽躲避,可即使起義軍被邊關士兵打得竭力,到底還是幹多了體力活的農家漢,只見刀光綽綽,躲閃不及的徐君逸哀叫一聲,腹部被劃破了一個半指深的口子。

死命捂着肚子,劇痛與恐懼交錯下,徐君逸竟沒有立刻倒地,照他的性情,他本該哭得昏天黑地,痛得滾地求饒,然而他都沒有,他只是蹒跚着,眼眶微濕,一步一步,朝家門口艱難走去。

遠處傳來士兵的喊聲,本想再補一刀的起義軍只得作罷,只道留了這麽多血,徐君逸也活不下來,恨恨地看了那直不起身的青年郎最後一眼,迅速地逃了。

大門虛掩着,徐君逸開始慶幸自己臨走之前忘了關門,聽到動靜的奴仆将正屋的門打開,因心裏不祥預感而不斷躁動的徐真轉了眼,碰巧看見徐君逸,他的長子。

四目相對時,徐君逸瞳孔渙散,終是倒了下去。

“逸兒!”

很難想象徐真是如何将壯他四分的奴仆給強勢擠開,看到士兵湧進來的奴仆也驚訝不已,忘記了去阻攔。

“逸兒,逸兒,你怎麽樣逸兒……”

徐真的手慌忙觸在徐君逸的腹部,滿手濕熱,他漸漸擡起手,整個視野都是刺目的紅。

徐君逸伸出手,無力抓撓着徐真的衣裳,留下斷斷續續的痕跡,他仰着臉,嘴角竟有些隐約的弧度。

“我娘…..還有二弟…..姨娘…..她們安全…..”

“對...對不起…..”

“別說了……別說了!”一切的儒雅禮儀都成了浮雲,徐真焦急看向四周,“大夫,有沒有大夫,大夫在哪!?”吼聲嘶啞,用盡了全力。

一直渴望着徐真能重視他,能将他放在心上,可惜此時徐君逸終是無法聽見,也無法看清,他垂下眸子,最後的呓語散在了空氣裏。

“那副…..親子….晨習圖…是…..我畫….最好….的….”

“你道我…..丢人….現眼…..給…..扔了…..”

“…..誇….誇….我….一次…..不行…..嗎…..”

——爹爹,你看我作的親子晨習圖,這是你,這是我,我們…..

——你看自己都畫的什麽東西?就不能學學你的二弟,他小你三歲,作的畫連丹青大家都要稱道,再看看你……簡直是丢人現眼!

懷裏的徐君逸已經沒了聲息,徐真輕顫着,将頭垂下,微張口,溢出宛若撕心裂肺般哀鳴。

擊退起義軍花了半天時間,清理殘骸又花了足一天,忙前忙後,待再見到徐真的時候,連秦策也忍不住愣了一下。

徐真捂着嘴,咳嗽不斷,雙眼渾濁,顴骨突出,仿佛一夜之間便到了垂暮之年,看到秦策之後,虛行了一禮,嗓音沙啞得不成樣子:“見過殿下,多謝殿下此次的援助。”

秦策忙着将他扶住:“徐大人不必客氣,快快請坐。”

徐真低低應是,坐下來的一瞬間卻是身形搖晃,似乎連‘坐’這個動作,都帶着他無法承受的阻力。

秦策頓了頓,從懷裏拿出了兵符,遞與徐真:“這是士兵們在街上撿到的,現在物歸原主。”

看到兵符,徐真的眼睛顫動了一下,他伸手接過,連道一聲謝都忘了,只是全身僵直地看着兵符,發呆,發愣。

“報——殿下,殿下!大事不好了,邊關城傳來消息,有大量胡虜兵馬進軍,就快到達城門口了!”

“什麽?”秦策赫然起身,顧不上徐真,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少了其他人,屋子裏再次陷入了沉寂。

徐真沒有動彈。

好半天後,才因一個清冷的聲音而擡了頭。

楚淮青垂下眼,沒有去看徐真被這段日子折磨成了什麽模樣,只是欠身行禮,問道:“徐大人在向邊關城借糧時曾提到,若日後邊關城有難,當傾力相幫,不知現在還作不作數?”

徐真喃喃:“…..你是大夫,三皇子身邊的那位大夫,要是你早早出現,該有多好。”

“徐大人?”

徐真閉了眼,像是根系已被蠶食的古樹,徹底頹敗了下去:“可是為兵符而來?”

“是。”楚淮青道,“現在邊關士兵因對抗起義軍已然竭力,還要疾行速趕回去邊關城,消耗何巨?所以想向徐大人借用一下兵符,待到擊退胡虜,自會奉還。”

“借兵符,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三皇子殿下讓你來的?”

楚淮青看着徐真,睜大了眼,突然低笑道:“邊關是盛乾要口,殿下不顧各将士阻攔,執意救援青州,本就犯了大忌,若因此邊關失陷,皇上告責起來,殿下要承擔的可是滅頂之災,試想殿下如何會為這小小兵符承擔如此風險?楚某萬萬沒想到徐大人清正一生,竟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次相求權當沒發生過,楚某更沒來過,告辭!”

說着便轉了身,朝門外走去,徐真一時沒有反應,直到楚淮青要踏出門,才突然出聲,将他叫住。

“殿下要對這兵符有別有心思,早将他據為已有,而不是歸還于我,是我多心了。”徐真将兵符遞出,“于我也沒了用處,拿去罷。”

楚淮青靜立着,沒有立即接過,直到徐真又忍不住咳嗽幾聲,佝偻的身子快要坐不住後,方才擡步上前。

兵符落在手中的一瞬,楚淮青的手臂不受控制地向下一沉,似乎這小小的物件也含着別樣沉重,他不動聲色地吸了一口氣,輕斂眼中的某些東西,面露感激道:“多謝徐大人。”

快速地過來打跑了起義軍,又快速地回去驅逐了‘胡虜兵馬’,裝作善後地在邊關城磨蹭了不足兩天,青州如楚淮青所料的寄來了一些東西。

一封信,和青州州牧的官印。

信中大多在陳述青州的現狀,衙內部署,州縣大戶…..一一提點得具體詳細,似是怕秦策無法快速上手青州事務,還特地點明如遇不解的地方,可以去找他的學生範起,從這點看,徐真确實是一個好的縣令——也僅限于是一個好的縣令。

關于自己的次子及家眷,徐真只是一筆帶過,讓秦策不必費心,他提到自己深知次子性情,與他一樣只是個死讀書的料,假以時日,或許能成為一個著名的文人墨客,但注定當不了州牧,也無法承擔這個重任。

至于徐真為何不經乾寧帝指示就私自授印,為何要将青州交給秦策,信上只有寥寥幾筆提到秦策是大義之人,必能保青州平安,更多的更多,卻是與斷尾處一大灘墨色污跡混在了一起,不甚清晰。

次日,青州傳來消息,徐真因痛失長子而大病了一場,不愈,于辰時三刻逝世。

據說在他走的時候,手裏攥着一副年久的圖畫,畫法稚嫩,大致能看清是一個父親正在教授小孩習字,雙方臉上都用墨筆勾出了淺淺的笑意。

時至秦策任昌州牧第一年,夏至已至。

謝富看着地圖:“平州之亂過後,襄陽王就坐不住了,凡是有點心眼的都能看出他的不軌之心,也不知道等曾梁逃到了他的地界,會遇上什麽好玩的事。”

“一條路是死,一條路是被活捉,我傾向于前一條,這樣襄陽王就有借口罔顧先帝旨意,以護衛乾寧帝安危為借口,領兵回京,控制京都。”楚淮青道。

“誰讓乾寧帝腦子不清醒,就這麽大大方方将兵力分派給其他人。”謝富笑道,“自己就留個一萬餘衆雜兵,能擋得住誰?罷了,反正與我們無關。”

“以後或許有點關系,畢竟殿下總要做個救駕的樣子,是不是真的要救另當別論。”楚淮青神色自若地道:“乾寧帝被控制之後,其他人大抵不會再藏着掖着,等他們有了些大動作,我們再着手改善青州與邊關城。”

秦策道:“那便先商議到這裏吧,有勞先生。”

謝富望天。

秦策若無其事地又接了一句:“也有勞謝先生。”

謝富這才嗯哼一聲,施施然走了。

“謝富此番幫我謀算時機廢了大力,殿下何必氣他。”楚淮青啼笑皆非:“可是因前幾日那事生氣了?”

秦策淡淡道:“邊關大旱,好不容易尋來幾壇酒又叫他轉手送人,許他鬧性子,不許我氣上一氣?”

如此青年心性的秦策叫楚淮青百般也看不厭,搖了搖頭不置可否,頓了一下,又道:“殿下的生辰快到了罷?”

秦策眸色一閃,假裝不甚在意地點頭:“先生可是為策準備了生辰禮?”

“此次過後,殿下便要行冠禮了,屬下身為殿下先生,自然有所準備。”

秦策眉頭一顫,滿意中透着期許,又似是想到了什麽,沉着臉道:“不能是人!”

楚淮青扯扯嘴角,應下:“是,是。”

青州還有大量要事等着自己去接手,雖然不舍,秦策也只能起身告辭,走了幾步,突然想起自己的佩劍沒拿,便又折返了回去。

然後秦策便見到了他此生永遠無法忘卻的一幕。

楚淮青跪坐着,方才面對他們時的淡然笑容消散得一幹二淨,腰背看上去也不再似以往挺直,直直地盯着攤在面前的雙手,竟是有些發怔,那雙手的手指微曲,顫抖不停,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楚淮青用雙手捂面,不住喘息,小聲地道了一句,對不起。

看到這裏,秦策快速将手腕擡起,再狠力咬住,以疼痛将自己的理智喚回神,以免自己喊出那一聲先生。

半響過後,楚淮青放下雙手,那雙眼再不見剛才的愧疚、茫然與傷痛,只剩下了清明和決絕,他仿佛又變回了那個算無遺策的楚淮青,那個在秦策心中無論遇到什麽艱難險阻都可以泰然處之,進退有據的先生。

謀取青州用的計策是不是不光彩,秦策并沒有過多在意,因為在他看來,徐真确實沒有守住青州的能力,即使他不出手,青州被奪也是遲早的事,與其便宜他人,倒不如便宜自己。

可是他從未想過楚淮青在這件事中為他承受了多少陰暗。

從小到大,長年累月,這樣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先生到底為他付出了多少?

為什麽他沒有去仔細想過?

明明發誓要變得強大,強大到足以護住先生…...明明他發過這樣的誓言!

但他不旦沒有做到,還對先生一直含有那些不敬的想法。

楚淮青起身時發出的聲響将秦策引回神,生平第一次恐懼去面對楚淮青的秦策扭過了頭,逃也似的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徐真知道時局已亂,痛失長子讓他打破固有觀念,做了此生最正确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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