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晴華沿着太液池邊上的小路, 走了一圈又一圈,每一次走到了承香殿後面,又轉了回來。春草不明就裏, 眼看着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她有些心急, 催道,“公主, 就算消食,中午吃的那點也不夠公主走這麽多圈兒啊,咱們回去吧!”
“不回去。”晴華咬了咬唇瓣, 她提起裙擺, 朝承香殿跑去,好似後面有人追,但春草知道, 并非是有人追, 而是公主擔心她一點稍微慢點, 或許就沒有勇氣去了。
承香殿的主殿裏,滿地都是酒瓶,孫安國正帶着下人們在收拾,看到晴華來, 眼睛一亮, “公主, 殿下在裏頭,這會兒不知道還能不能說話呢?”
晴華進去,見李成韶歪在榻上,手裏還拿着個酒瓶,往嘴裏灌了一口, 眯着眼睛看晴華,“你怎麽又來了?”
晴華上去,一把奪過了忠王的酒瓶,“你到底怎麽了?怎麽又在喝酒?”她說着,不知為何眼淚就出來了,忠王先是還掙紮了兩下,不讓他把酒瓶拿走,見她落淚,就松了手。
“晴華,別哭了啊,我不喝就是了!”他坐起身,歪歪扭扭,捏着晴華的肩膀,幫她擦了一把眼淚,“你看,你都多大了,還哭,都會走路了啊,成了大姑娘了,怎麽還哭呢?”
晴華坐在榻邊沒有動,透過淚眼看着忠王,“你天天喝酒,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我就算跟你說什麽,你也聽不懂。你知道嗎?一個人活在這世上,如果沒有親人,沒有依靠,心裏也就沒有了指望,或許還好些。可是,看着人人都對你好,實際上人人都把你當做工具,加以利用,在這遍地都是陷阱的宮裏,我不知道該走哪條路才好。”
“我原本是來問你的,現在你也不能給我答案了嗎?”晴華看着忠王,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整個人都迷茫了,聽晴華的話,想努力去抓住什麽,但很可惜,他做不到,腦袋一歪,朝榻沿上撞了過去。
晴華忙用手擋了一下,他的頭重重地撞在晴華的手上,晴華的手磕在了榻沿上,疼得她眼淚都崩了出來。她忍着沒有落淚,問道,“珍華說,如果我能幫她一個忙,她就告訴我一個秘密。”
“秘密?什麽秘密?”下一瞬,忠王殿下就要睡過去的樣子。
“告訴我生母和生父是誰?”晴華看着忠王緩慢地道,她聲音有股催眠的作用,那麽輕緩柔和,可是忠王猛地睜開了眼睛,眼裏的那種迷茫和混沌如潮水般褪盡,“她說了嗎?”
“沒有。”晴華搖搖頭,“我來,是想問你,你知道嗎?你要是知道的話,能不能告訴我?她想讓我幫她,讓皇上與她母妃見上一面,我知道,麗嫔是想要複寵。”
忠王已經聽不進去麗嫔複寵不複寵的事了,他聽到晴華說珍華還沒有把晴華生父母的事說給她聽,他大松了一口氣,酒也被吓醒了,心裏漸漸籠罩起了一股悲傷來,他摸了摸晴華的頭,“何必一定要知道呢?晴華,不是人人都一定要知道自己的生父生母是誰,我們在這世上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有人把我們撫養長大,等到自己能夠走自己的路了,就勇敢地往前走,不必回頭,也不必尋根溯源。”
“既然,他們抛棄了你,他們就不配做父母,你也不必知道他們到底是誰?”忠王緩慢地道,說得有些艱難。
晴華靠在他的肩上,“他們都抛棄我了嗎?我知道,這世上誰都抛棄我了,可有一個人,他永遠不會。”
“誰?”忠王笑了一下,很開心的樣子,“晴華應該很高興吧?要知道,就算是父母,也不一定是最愛自己的子女的,有的父母,愛的永遠是自己,特別是咱們這樣的皇家。所以,如果有人這樣對晴華,我也很高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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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華坐起身來,看着忠王,“是啊,他就是這麽好,我也覺得我很幸福。其實,你知不知道,我并不想知道我父母是誰,并不是因為他們抛棄了我,而是因為我害怕,我怕我知道他們的身份之後,會難過,會傷心。”
“所以說,不必知道啊!”忠王幫她擦去眼淚,“也不必難過,不管他們做了什麽,都與你沒有關系,你是最好的,将來也一定會幸福。所有的一切都會改變的,總有一天,沒有人會記得他們,會忘了他們,那時候,就算你知道了他們是誰,與你也沒有關系了,不要害怕!”
晴華從承香殿離開後,忠王全身的力氣都被耗盡了,他連坐都坐不住了,身體慢慢地滑下去,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榻,眼裏浮現出一抹絕望。
孫安國進來,看到之後,頓時吓了一大跳,他連忙過來,“殿下,怎麽了?”
“她說,珍華要告訴她,她的生身父母是誰?她本也是天潢貴胄,可是,卻活得比這世上所有的人都不如。所有人都瞧不起她,心裏都在鄙視她,偏偏,她又從這宮裏出不去,她要是出去了,會不會好些?”
忠王望着屋頂,嘆了口氣,“這天下,到底是誰的天下?”
傍晚時分,珍華又派人來問了,問“公主考慮得如何了?”晴華端着茶杯的手哆嗦了一下,她只要說“好了”,她便可以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就可以不用再日複一日地在心裏琢磨,到底她的猜測是不是對的?
但她,還是太膽小了,她捏緊了茶杯,外強內幹得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你回去跟你家公主說,就說,就算我不告訴她,她也會告訴我的,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做損己利她的事呢?”
來的是珍華身邊得臉的人,也有些仗着珍華的勢,頗不懼晴華,聽聞這話,擡起頭來朝晴華瞪了一眼,“公主就這麽篤定我家公主一定會告訴公主?”
“當然了,給我添堵的事,她當然願意做了,我不也一樣嗎?是誰讓你擡頭看我的?嬷嬷們都沒有好好教你規矩嗎?哦,對了,我想起來了,拾翠殿裏,還有什麽規矩?連侍衛都能夠随便進……”
“要奴婢說啊,公主還是別說這樣的話了。”那宮人站起身來,譏諷地看着晴華,“天下人都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偏公主就沒有,公主也別問奴婢,若是想知道,就去問旁的人吧,不過,誰敢告訴公主呢?我家公主想說,偏公主還不想聽!”
晴華氣得發抖,春草姑姑沖了過來,狠狠地一巴掌朝那宮人的臉上掴去。晴華擡手指着那宮人,“把她帶到蓬萊殿去,讓她把這番話說給貴妃聽!”
“公主!”春草也被晴華這番話吓暈了,“這樣不好吧!”
晴華閉了閉眼,她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聲音冰冷,“那就狠狠地打一頓,再扔出宮去!”
晴華殿裏的嬷嬷走了出來,将驚恐不已,哭得聲嘶力竭不停地求饒的宮人拉了出去,那宮女還要分辨,嬷嬷道,“長點心眼吧,有些話主子們可以說,你算個什麽東西也胡說八道!”
嬷嬷們将那宮人打了個半死,還要往死裏打,晴華攔住了,“罷了,扔出去了也難活,不要讓她死在我這裏了,礙眼!”
珍華帶着人沖了過來,嬷嬷在門口将她攔住了,也不知道說了什麽,珍華倒是很識趣地道,“都是那蹄子胡說,也不知道從哪兒聽了些亂七八糟的來,幫我轉告你們公主,多謝她了,這種不把宮規放在眼裏的,也幸好晴華妹妹幫我料理了,她還是太心軟,要換成我,我都打死了。”
宮人把這話說給晴華聽,晴華冷笑一聲,但也明白了什麽?她不由得想到,是她嗎?如果是這樣的話,她也是個可憐人啊!可是,為什麽要選擇這樣一條路呢?死,真的就那麽可怕嗎?
難道,如今,這樣活着,就比死要容易一些嗎?
但這些終究是沒有答案的!
天氣變得炎熱起來了,皇帝在張羅着去骊山避暑,宮裏宮外都忙碌起來了。貴妃派了瑤枝姑姑過來幫晴華收拾行裝,原本只需要将常用的衣物打包,但晴華讓春草将細軟之類的全部都裝了起來,準備一并帶出宮去。
“公主這是做什麽?”瑤枝笑得有點尴尬。
“沒什麽。這宮裏,如今連個宮人都能夠扇我耳光了,大約姑姑也盼着我即刻就不見了好,我帶着些東西防身,也安心一些。”
“公主何出此言?這叫奴婢情何以堪?”
次日,五月二十七日,丹鳳門前又斬了兩名三品武官,為的是,這兩名武官居然又敢誣陷胡壽海謀反。
如此一來,就又耽誤了兩天,皇帝心情不好,避暑的事就延遲了一些,晴華準備将那些細軟都運出去,但沒有來得及。
當日夜裏,晴華沐浴之後出來,春草在為她擦幹頭發,她坐在鏡子前,看到冬雲進來往香爐裏裝香,晴華想起來,問道,“今日用的是什麽香?”
“公主,是才制的新香,奴婢聞着味兒和以往沒什麽兩樣。”
晴華點點頭,香起來了,她細細地品了一下,的确沒什麽異樣。到了夜裏,晴華有些口渴,外頭遞了茶進來,晴華看到是袖紅端進來的。她在帷帳前遞給了春草,春草捧進來,晴華接過後,朝春草使了個眼色。
春草輕輕地撥開了一道縫朝外頭看,屏風上映出了袖紅的一道身影,她微微彎着腰,輕輕地揭開了香爐的蓋子,飛快地往裏頭投了點什麽。
春草要出去,晴華拉住了她,待袖紅走了之後,春草就将晴華沒喝完的茶水倒進了香爐之中。
就是今夜了,晴華心想,前世,是在八月裏,可這一世,居然在六七月間,正是天氣正炎熱的時候。這種天氣,若是在外頭逃命,比前世将越發艱難,實在是太熱了。皇帝年紀這麽大了,能受得住嗎?
晴華一下子被自己的想法驚呆了,她居然在關心這。一旦戰争起,受苦受難的都是老百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只是,終究是李家大随對不起他們了。
晴華想,這一世,與前世,終究不一樣。,只是,将來死的是誰,活得又是誰,晴華也不像關心了,她連自己都不再關心,躺在床上,聽着外面人聲鼎沸,火光映照在窗戶上。春草撲了進來,“公主,宮裏的人都在往外逃,公主,發生什麽事了?”
春草是被驚醒的,晴華不慌不忙地披了衣服起來,二人相互攙扶着,正要出門,一個身材魁梧的将軍從屋頂上跳下落在了她們面前,在晴華面前單膝跪下,“公主,現在外面兵荒馬亂,末将請公主不要出門。”
“你是?”
“末将名叫雲爻,乃宋将軍麾下,奉将軍之命保護公主。”
晴華早已猜到此人身份,她原以為宋遲的人都是在宮外保護她的,她做夢都沒有想到,大随皇宮的安防已經落敗到了這般地步。也難怪宋遲以前在這後宮裏,想進就進想出就出,就如同自家後院一樣。
“雲将軍,我就到門口看看,我不出去。”
前世,她被遺忘在這宮裏,她都好好兒活着了。如今,她身邊還有宋遲的人,境況還能比前世更糟糕嗎?她只是想看看,她的“父皇”還有母妃,在逃出去的時候,有沒有絲毫想到她?
晴華站在什錦窗前,透過稀疏的竹杆朝外看去,見擡着箱籠太監,背着包袱的宮人,驚慌失措地朝從太液池岸朝外跑去,從這裏到右銀臺門最近。對面也有人朝這邊跑來,最前面的是麗妃,還有華妃慧妃,過麟德殿,走左藏庫,在右銀臺門前彙合。皇帝身邊的太監在清點人數,各宮報各宮的人到了沒有?
看到左藏庫,晴華心頭一動,雲爻站在她的身後,她扭頭問道,“雲将軍,那邊是左藏庫,你能不能帶些人去,把裏面的東西運一點出來?”
雲爻眉眼不動,聽她說完,拱手道,“公主,将軍給末将的指令是保護公主。”
“我想,宋将軍一定也跟你說過,但凡我有吩咐,你要照辦吧?”
“是,将軍也說了,一切以公主安危為上!”他為難地看了晴華一眼,“公主就不要為難末将了,末将一家老小還握在将軍手裏,一旦公主有何不妥,末将一家就沒法活了。”
“是胡壽海反了嗎?”晴華只是想确認一下。
“是!”雲爻大約是怕晴華繼續要他去打劫左藏庫,忙說些這次的事給她聽,“前些日,皇上給胡壽海下了一道旨意,胡大公子大婚,要胡壽海回京,畢竟珍華公主下降。胡壽海被吓住了,就起兵了。沿路,因為皇上曾經下過旨,誰言胡壽海反,就砍誰的頭。胡壽海所過州縣均是望風而解,朔州留守居然開城迎接,大同上奏言胡壽海反,皇帝也不信。”
“宋将軍呢?”晴華問。
“将軍十五萬人留守賀河西,将軍自己帶了五千人奔襲京城,準備帶公主離開。”
“我不會跟他離開的。”晴華默然道,雲爻驚訝地擡頭看了她一眼,沒有多說,低下頭來。
晴華看到了皇帝和貴妃乘坐龍辇從她的面前經過,貴妃流着淚,靠在皇帝的肩上,皇帝攬着她,不知道在和她說什麽?那麽平靜,貴妃甚至連看都沒有朝她這邊看一眼,晴華的心突然就釋然了。
天底下,父母與子女的緣分,或深或淺不一,晴華想,或許在外人的眼裏,她實在該感激貴妃的,即便此時,她将自己遺忘在這裏。她又想到,她自從重生以來,再也沒有像前世那樣,在貴妃面前,承歡膝下,再也沒有讨好她,甚至,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頂撞貴妃,她為什麽還要指望貴妃能夠記得起自己呢?
到底不是親生的!
“雲将軍,能不能幫我去大福殿看看一位姓許的充容?如果可以,能不能幫我救下她?”
雲爻叫人去了。晴華看着皇帝與貴妃走遠,她轉身。春草扶着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待進了大殿,春草道,“時辰還早,公主要不去睡一會兒吧?”
“傻瓜,沒聽說城已經被圍了嗎?很快就會有人沖進宮裏了,我們也要準備離開了。”
大半夜過去,一直到宮裏暫時恢複了短暫的平靜,又有新的聲音進來,新的火光映照上窗戶。晴華坐在床上,看着春草收拾東西。外面傳來了厮殺聲,戰況應是非常激烈,晴華聽到雲爻的聲音有些急切,他不時在問,“将軍還有多遠?”
“将軍離城還有三十裏,頂上,關鍵時候把我們的名號報出去,不能讓公主有半點損傷!”
“雲副,我們帶着公主出城與将軍接應如何?”
“不行,現在出了宮危險萬分,各路人馬都有,咱們人少,一旦有人不買賬,你我死了事小,公主怎麽辦?”
火光四起,看得出來,到處都有人在搶劫殺人放火,偶爾有慘烈的哭叫聲傳來。漸漸地,晴華也害怕了,春草格外緊張,她将箱籠收拾好,只帶了晴華喜歡的幾樣首飾,一些銀票,別的都沒有準備,她與晴華擠在一塊兒,忍不住問道,“公主,我們怎麽辦?”
“不怕!”晴華緊緊握住春草的手,“他們離開了,沒有帶上我們,不過沒關系,你看,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人沖進來,不過我們還是躲一會兒,不論如何,我都會保護姑姑,我們要生一塊兒生,要死一塊兒死!”
“公主別說這樣的話!”春草捂住了晴華的嘴,哭着道,“公主不要怨皇上和貴妃,一定是形勢非常緊迫了,他們來不及通知公主。或者,他們以為公主會和他們一起走呢。不過,宋将軍留了五百人給公主,要是我們能夠撐到宋将軍來救我們就好了,宋将軍一定不會不顧公主的。”
門口終于傳來了厮殺聲,是宋遲的人守住了晴華殿。春草也慌了,她趕緊幫晴華穿好衣服,也來不及打扮,将晴華塞進了櫃子裏,“公主進去躲一會兒,宋将軍一定很快就會來的。”
春草正要關上櫃子,晴華拉住了她,朝梳妝臺那邊的小匣子裏看了一眼,“姑姑,你忘了嗎?那把小牛角刀要給我啊,用來防身用的。”
前世,春草說,“公主別怕,進去躲一會兒,別人不會管公主,可忠王殿下一定不會不顧公主的。”那時候,是因為,她們不認識宋遲,那時候,其實她們與忠王殿下打交道的次數并不多,晴華一直都不懂,為何春草就那麽相信忠王一定會來救她。
後來,忠王死了,她一一想起來,才明白,原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好,并不是他們在一起相處的長短,有些緣分一開始就注定了,春草大約也是從鮮有的那些交道中看出忠王是真心對她好。
而這一次,春草說,宋遲會來的。前世,忠王并沒有來,來的是宋遲,那這一次呢?晴華握住了小牛角刀,她才想起,春草忘了說一句話了,“公主,如果……就用這把刀保護自己吧,一點都不疼,到了那時候,奴婢會陪着公主的,真的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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