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宋遲從晴華那裏離開之後, 将雲印留下,他只帶了數名親衛便離開了這個小鎮,往雎陽方向趕去。

天亮時分, 宋遲總算趕上了李成韶,“只要你肯在這裏等, 或是跟着我往回趕半日路,雎陽那邊, 我出一萬兵力幫你守,比你現在臨時召集這幾個人過去,有用多了。”

李成韶頓時有點怒, 他勒住了馬, “宋遲,現在家國有難……”

“與我有什麽關系?”宋遲撇嘴一笑,“我與殿下喝酒的次數多了, 現在又領河西節度使, 殿下是不是有種錯覺, 以為我就真的是大随子民?家國有難,我不計前嫌後果地保家衛國?然後迎回我們那個棄京城而西逃的陛下?”

李成韶有些無語,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實則,在他的心裏, 他又何曾在意過這大随的江山, 他心疼的不過是百姓, 那些流離失所,在戰亂中根本無法自保的百姓。

他們是真心實意在維護着這江山,為的是李姓能夠讓他們安居樂業。現在,皇帝棄京而逃,置百姓江山于不顧, 難道他還應該奢求将領們固守河山不曾?

“殿下,您別忘了,咱們這個皇帝曾經滅我滿門,逼得我落草為寇,我舅家受我宋家牽連,丢官棄爵,在回鄉的途中,被匪寇奪財奪命,曝屍荒野。說實話,我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我願意出一萬兵,是看在晴華的份上,她要見你一面。”

“我與她有什麽好見的?”李成韶閉了閉眼睛,“我有什麽顏面見她?”

“你覺得沒有顏面,你就可以逃避嗎?殿下,不要讓我逼你,你見也得見,不見也得見。”

晴華早上起來,沒有等到宋遲來與她一起用早膳,她竟然有些不習慣。春草姑姑領了一個人來,說是忠王殿下讓她來的。瓊枝進來了,跪在晴華的面前,她的腰間系着一根白色孝布帶子,晴華見了之後,吃了一驚,“是怎麽回事?”

“昨日夜裏,娘娘一時想不開,一根白绫懸梁,自盡了!”瓊枝哭着道。

晴華不信,“你說實話吧,你若是不說實話也不必說了。我不愛聽這些虛頭巴腦的。”她不信貴妃會想不開,她不是那種會想不開的人。

瓊枝哽咽了兩下,“公主走後,跟着皇上的擁日軍發生了叛亂,連楊大人都不能約束。說是江家禍國殃民,江建忠一向與胡壽海交好,必定從中勾結,以此為由,軍士哄變,陛下不得已只好下旨斬首江建忠,貴妃見此,自行請死以謝罪天下!”

晴華冷笑一聲,“瓊枝姑姑,您是貴妃的人,既然貴妃都死了,您理當跟随貴妃黃泉服侍才是。”

瓊枝驚得擡起頭來,她飛快地看了晴華一眼,垂眼道,“公主所言極是,奴婢與瑤枝是早年服侍貴妃的人,瑤枝姐姐比奴婢要聰明伶俐,凡事主子沒有想到的,她總能想到,貴妃依仗她就多一些。這一次,瑤枝随貴妃去了,奴婢自請到公主這裏來,為的是好生服侍公主,奴婢不怕死,奴婢只怕奴婢死了,公主身邊沒人服侍,主子們會心不安。”

“哪個主子?你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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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王殿下!”瓊枝說完,晴華的臉唰地就白了,昨日,宋遲說忠王殿下會派人到她身邊來,她做夢都沒有想到會是瓊枝。如果是瓊枝的話,這算什麽?

晴華的心,狠狠地墜到了谷底,她想把所有的人都攆出去,希望這世上沒有人,她只想一個人在曠野裏狂奔,不論她往東南西北哪個方向跑,都見不到人影。

“出去!”晴華落下淚來,瓊枝懷裏抱着一個匣子,慢慢地往外挪去。

春草快氣死了,她從瓊枝的懷裏奪過匣子,責備地道,“瓊枝姑姑,真不知道你是來服侍公主的還是來給人添堵的。”

瓊枝沒有說話,退了出去。

春草将匣子放在桌上,過來抱住了晴華,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她從來沒有看到晴華這麽難過,她甚至都不敢問,到底怎麽了?

“我終于明白了,春草姑姑,我終于明白,他們為什麽都那麽看不起我,我一直以為是我做錯了什麽?我以為是因為我不再是公主了,我以為是因為皇上不再是皇上,以為貴妃死了,沒有人給我撐腰了。”

“其實,這世上,只要自己行得端,坐得正,需要誰撐腰呢?那些平頭老百姓,他們又有誰撐腰呢?我怎麽那麽傻?以後,不管我多麽努力,還是不會有人看得起我了!”

前世,到了死的那一刻,她醒悟過來,後悔不該那麽對宋遲,沒有給他生下一兒半女。如今,她才明白,前世的選擇也不完全都是錯,她這樣的身世,有什麽資格生兒育女?

她明白了為何七哥不讓她喊七哥,她明白了孫安國為何總是用那樣的眼神看她。她也明白了為何皇帝看着寵她,卻總是不肯親近她,她想起了許充容說過的話,“這些都不是你的錯!”

她曾經特別不屑這句話,可是,這卻成了她兩世以來,聽到的最溫暖的一句話了。

她多希望自己的猜測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哪怕有人跟她說,她不姓李,不是公主,也比她說猜想的要好!

傍晚時分,晴華的車驿站停下。馬車剛停,簾子就被掀開了,宋遲的臉出現在晴華的面前,她怔怔地看了好久,才醒過神來。宋遲朝她伸出手的時候,她遲疑了一下,才放上去。

宋遲的眉頭一皺,但他什麽都沒說,将晴華拉出來,抱在懷裏時,幾線雨絲落在了她的臉上,她這才知道,原來下雨了。地上泥濘,有些滑,宋遲用大氅将她包裹住,他身上的铠甲硌得晴華有點難受,但那種冰涼的感覺卻正好。

原本,準備一來,宋遲就安排晴華與李成韶見面的。如今,他已經佳人在懷了,根本就不想再橫生枝節。早點讓他們見完面,他好早點把晴華帶回河西去,那邊成了親,他才懶得管這天下亂不亂,他重兵在握,不管将來是誰坐上那個位置,對他都只有拉攏。

當然了,要是有不長眼的敢惹他,他就只有殺雞儆猴了!

對未來的規劃,如今,宋遲滿腦子就是要和晴華過男耕女織的日子,最好每天什麽事都不做,就膩歪在一起,之前的那些雄心壯志,但凡會妨礙到他和晴華幸福夫妻生活的,都被他抛諸腦後了。

誰知,看到晴華情緒有點不對,這才一天時間,又發生了什麽事?宋遲只好将晴華抱到為她安置好的房間裏,關上了門,問道,“怎麽不開心了?是不是怪我昨天晚上不辭而別?”

晴華搖搖頭,“忠王殿下呢?不是說,他在這裏的嗎?”

宋遲只好将心頭的疑慮壓下,他起身,“我去喊來,要不,先用飯了再說話?橫豎他也要吃的。”

晴華點點頭,又搖搖頭,“還是不見了吧!”

不管見不見,宋遲都要拿出一萬兵力來支持雎陽。這也意味着,他要與胡壽海反目為仇,站在了大随這一邊。說實話,對宋遲來說,站在哪一邊都沒有關系,關鍵是一萬兵力,不是個小數目。

為了讓晴華與李成韶見一面,他用一萬兵力換了李成韶一天時間,但現在,晴華又說不見了。宋遲卻松了一大口氣,“不見就不見,我讓他快點滾蛋!”

晴華的臉色格外蒼白,她全身都在哆嗦。甚至,她都有點後悔,不敢說要與李成韶見面,來的一路上,她的腦子裏無數次都浮現出李成韶醉酒的畫面,他眼裏閃過的絕望,如果說,這世上還有誰比她更可憐的話,那個人就是李成韶了。

她怎麽忍心,再去問他?

宋遲起身要走,晴華拉住了他,她頭一次眼裏流露出祈求的神色,她兩世都不曾這麽求過人,“宋遲,求求你,不要讓他死,不要讓他死了!”

一個人,怎麽能一輩子都得不到幸福呢?

這一刻,晴華的心裏充滿了恨意,她恨江家的人,她心裏甚至生出了一個念頭,她這一輩子,要與江家的人勢不兩立,江家的人一輩子都不該得到幸福!

“好!”宋遲怎麽忍心拒絕?

他拉開門,與李成韶面對面。李成韶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他站在門口,眼裏滿是沉痛,目光鎖住晴華,對宋遲道,“我與她說兩句吧!”

晴華驚得站起來了。宋遲回頭看到她,特別心疼,但有些事,就算他刀槍不入,他也代替不了她。只是,與李成韶錯身而過的時候,警告道,“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大随就完了!”

這話有點大逆不道,但李成韶卻笑了一下。

李成韶進來,門被關上了。晴華跌坐在椅子上,她扶着桌面,臉白得如一張沒有着墨的宣紙。李成韶含笑走了過來,他站在晴華旁邊,摸着她的頭,“好孩子,別這樣,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不要想那麽多,想得越多,就越覺得生活無趣。”

李成韶穿着铠甲,這不是晴華第一次看他穿,就覺得,不管是那個穿着長袍不系袍帶,拿着酒壺頹廢不堪的忠王殿下,還是這個一身铠甲,直面死亡,願以一己血肉之軀為大随百姓築起長城的李成韶,都是那麽英武不凡。

晴華的淚水嘩啦啦地就淌下來了,她該怎麽稱呼這個人?晴華不敢想,她也很想問,這麽多年,他是怎麽熬過來的?她也很想知道,貴妃娘娘呢?她又是如何笑得出來,讨好皇帝,皇帝又是抱着怎樣的心态在寵貴妃?

難道說,他們還會覺得這樣很刺激?

越想,晴華越是覺得窒息。李成韶将她的頭往自己的懷裏攬,讓她貼着自己的胸口。李成韶身上的那股溫暖,瞬間就将晴華的心包裹住了,“我什麽都給不了你,我就只能給你勇氣了,好孩子,下輩子投胎的時候,眼睛睜大一點,不要再投在咱們這樣的人家了。是我對不起你!”

“不是,不是你對不起我,不是的,是那個人,是他把你的尊嚴踩在腳下,是他剝奪了我們正常為人的權力……”

“晴華,說這些都沒有用。就算他高高在上,九五之尊,掌控着生殺予奪的權力,可是他不能左右我們任何人的心與感情,對不對?更何況,如今,天下大亂,于你我也是一種解脫。她死了,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會說你什麽了,你只要坦坦蕩蕩地活着,就沒有人再敢說你什麽。”

“只是,你可能會比別人活得艱難一些,可是有什麽關系呢?看看那些丢了性命的百姓,看看那些流離失所的人,最起碼,你生活無憂是不是?孩子,這世上沒有人活得輕松,我們勇敢一些就行。”

晴華點點頭,她松開李成韶,去拿了一個匣子出來,遞給李成韶,“這些,你都拿走,去買些糧草,你不是要去守雎陽城嗎?我不要。”

李成韶不用打開匣子就知道裏面是銀票,他笑道,“可見,人的本性是天生的。不愧是我的孩子,到了這個時候,還能想着天下百姓。不過,爹爹不能要,之前給你的五萬是給你攢的嫁妝。爹爹既然去雎陽,當然也是有準備的,這些你留着傍身!”

爹爹?

傷口終于被撕裂了,但并沒有想象的那麽疼,那麽可怕。李成韶将匣子推回給晴華的時候,晴華有點急,但李成韶并不容她多堅持,“女孩兒家,先顧好自己,要是宋遲對你不好,你就與他和離。我已經把婚書給他了,你與他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後好好兒過日子,外頭的人要是說你,你就在家裏待着,少與那些俗人打交道。”

說完,李成韶就準備走,晴華将匣子放在桌子上,她撲了過去,抱住李成韶的後背,喊了一聲,“爹爹!”并不是那麽難以出口,甚至喊出口之後,她的身體裏充滿了勇氣,也并未覺得羞恥。

可見,不管前路如何艱險,只要不害怕,勇敢地邁出腳步,一切都會變得簡單。

李成韶從未奢望晴華會喚她。如果換成他是晴華,他必定是滿懷仇恨的,對自己生身的父母,永遠都不可能會原諒。而實際上,他也是花了很多年的時間,才漸漸地将心底裏的仇恨埋藏起來,不讓這些仇恨湮滅了他的心志。

錯位的人生,要怎麽才能活下去?要有多麽強大的心志,多麽大的勇氣,才能夠面對這個世界,去面對流言蜚語,背負那些指指點點,無視世俗的眼光,堅強地走自己的路?

晴華怎麽可能會原諒他呢?可是,他清楚地聽到了晴華喊他“爹爹”,他轉過身來,不敢置信,“你不恨嗎?不恨我嗎?廢人一個,什麽都護不住,連自己都護不住?”

晴華搖搖頭,一雙哭得紅通通的眼睛望着他,“恨,但是我為什麽要恨爹爹呢?一個胸懷天下的英雄,不計生死将百姓護在身後的英雄,只會讓人敬佩,難道不是嗎?”

李成韶笑了,“不錯,胸懷天下便不會計較一己得失,以後我們爺倆就好好活着,為這天下,為這百姓,做點事情。”

腐朽的,就讓它腐朽去吧,腐朽裏面遲早是要長出新的生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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