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叫做聶生的少年睜眼,并沒急着坐起,反而是擋住眼邊刺眼的光。天空比昨日還要陰沉,可睜開眼就覺得所有光都刺眼地聚集過來。

讓他厭煩。

俞聶生扶着樹幹慢慢往下跳,下人們也跟着他的動作調整,以防他真的腳滑摔下來。

俞聶生走到薄閻面前,齊肩短發整齊地別在耳後,他的耳垂有些紅。

薄閻看着他的耳廓問道:“藥吃了嗎?”

“吃了。”俞聶生的聲音很輕,仿佛羽毛落在地上。

“我去廚房準備飯,老爺稍等。”

“今日不必。”薄閻道,“以後不許上樹。”

“是。”俞聶生低着頭不再理會薄閻。

薄閻還有要事和晏昭和商議,他讓下人帶俞聶生回房,俞聶生走得快,兩三步便遠離院子。

薄閻注視着俞聶生的背影,一直到拐彎消失。

晏昭和笑道:“眼神真可怕。”

“算日子京城那邊的瘟疫應該已經瞞不住了,你怎麽一點都不擔心?”薄閻不滿晏昭和看好戲的姿态。

晏昭和為薄閻倒茶,“無需我擔心。”

“就憑那個沒用的小皇帝?”薄閻嗤笑。

“有一國之君坐鎮的京城,無論如何都是倒不了的。”晏昭和說,“閻夫人還未出殡,你就這麽堂而皇之将俞公子困在山莊中,不怕真的生出嫌隙嗎?”

“太醫院是否靠得住?”薄閻問道。

晏昭和點頭,“可以。”

“臨走前楚泱已經按照我的吩咐在京城四周布防,離京城最近的慶城軍整裝待發,只要京城爆發瘟疫,慶城軍立即将整座城層層包圍。”

“你手上沒有兵符。”薄閻将晾在架子上的草藥簍拿下來,仔細查看草藥品質。

“沒有又如何?”

晏昭和彎眸輕笑,他手上即便沒有兵符,區區地方軍隊他還是有能力調動。當年老侯爺手底下的大将随着老侯爺離世而回到各自駐地,慶城軍參将方韞也是其中一員。晏家軍雖已不複存在,可所有人骨子裏流淌着的還是晏家軍的血。晏昭和封王,但在他們眼裏仍舊是晏家的公子。

私自調動軍隊是忤逆,但晏昭和只是修書一封讓方韞提前做準備,并無違抗皇命。

“楚泱會告訴洵追怎麽做。”晏昭和說。

“直稱皇帝名諱也不怕欺君。”薄閻涼涼道。

晏昭和笑意更深,“你不必對我擺臭臉,我和他的情誼,于你和俞公子并不同。”

“感染瘟疫的人越多,造成的恐慌越重,這附近有你能調動的其他軍隊嗎?”

“沒有。”晏昭和說。

“……”

洵追第一次覺得危險離他這麽近,一切證據都近在咫尺,可就是讓他覺得心虛的要命。他很久都沒有這樣沒着沒落的心情,前一秒還在地面,下一刻便墜入谷底。

胡院首臨走時安慰他,前朝有瘟疫爆發的經歷。瘟疫來勢洶洶不假,但只要研制出來能夠應對的藥,一切很快會好起來。

說這話心不虛嗎?洵追沒敢說出口,只是望着胡院首點頭,胡院首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陛下放心,太醫院一定全力以赴。”

洵追又心道,欣慰個屁,回去研究藥方研究不出來治你九族。

楚泱送胡太醫到醫館後,回程順帶接兩位侍郎大人,崇王府不順道,便直接派人去通傳。等他帶着兩位大人到時,崇王的馬車已經在宮門外停着。

洵追沒想到先來的居然是崇王,他和崇王坐在院子裏大眼瞪小眼。洵追盯着崇王看,崇王将目光放向別處,兩人之間的氣氛極其尴尬。

崇王實在是耐不住,“不知陛下傳臣進宮所謂何事?”

洵追寫:再等等。

行,再等等。

以至于楚泱終于回來,最先看到的不是小皇帝,而是崇王略帶感激的眼神。

楚泱受寵若驚,崇王什麽時候這樣對待過他,哪次不是冷嘲暗諷恨不得他出門就被絆死。

洵追寫道:“開始吧。”

在來的路上,張達鐘與趙傳之已經得知瘟疫的事情,楚泱只需對崇王解釋。李崇聽罷,反應比兩位侍郎大人得知的時候還要大,面色大變,聲音都尖銳幾分。

“這麽重要的事情怎麽現在才發現!”李崇責問。

楚泱慚愧道:“是臣大意,本覺得南方瘟疫與京城所隔較遠,難民就算逃難一時也不會這麽快到京城。”

“的确,小半月大批人就能到京城。”張達鐘沉思,“南方瘟疫爆發開始的到現在,難民逃難的速度也太快了,連夜坐馬車到京城也需要上好的快馬,這些難民靠腿腳就能比馬跑得還要快?”

“下官聽大統領說在郊區挖出幾具屍體,正打算和莺歌小築的案子并案?”張達鐘又道。

“莺歌小築的案子太蹊跷,且屍體都是憑空出現,在京城的人口花名冊上找不到姓名。兩個案子相似處極高,并案調查說不定能找到突破口。”楚泱回道,“不知張大人有沒有其他建議?”

趙傳之認可道:“換一個方式破案也是一種突破,可瘟疫該如何處理?”

在場的人看向楚泱,楚泱抱拳道:“陛下。”

洵追寫道:“朕年幼,雖知道前朝也有過瘟疫,但并不清楚如何處理。皇兄和兩位大人見多識廣,朕想聽聽皇兄的意見。”

李崇沉吟:“既然陛下問臣,臣鬥膽提議封鎖京城出入。”

“京城乃是天子住所,且皇室宗族以及朝廷要員全都在此,瘟疫一旦爆發,外頭的人萬萬不能進來,但住在裏頭的人更不能出去。如果有怕死的朝廷官員帶頭跑,百姓也會紛紛效仿,京城混亂一夕之間。”

“大統領掌管宮內安全,臣建議禁軍嚴密看守皇宮,避免髒東西流入宮中。至于京城的把守,可以從附近地方駐軍調。”

楚泱道:“離京城最近的是慶城軍,不如就調慶城軍。”

李崇反問,“慶城軍是離京城近,可大統領有沒有想過,京城調慶城軍無異于告訴百姓京城要亂?本王覺得還是調稍遠一些的康擎軍,康擎軍的錢将軍的為人本王略有耳聞,是個能托以重任的才将。”

楚泱正欲說什麽,洵追點頭寫道:“皇兄所言極是。”

“陛下!”楚泱急忙道,“康擎軍就算緊急調來,也至少需要六七日。慶城軍的腳程快,離得也近,明日便能到達,不必舍近求遠!”

“既然是皇兄提議,那就請皇兄全權負責。”洵追寫道。

“臣遵旨。”李崇接旨,又對楚泱道:“此事不可拖延,本王立即去調康擎軍,還請大統領也回禁軍所在宮中各處布防。”

楚泱皮笑肉不笑,“王爺說的是。”

“既然陛下已經決定,那臣和張大人立即去停屍房。”趙傳之道。

洵追想了想,寫道:“趙二公子還在牢裏嗎?”

趙傳之一看小皇帝終于記起他那無端卷進來的可憐兒子,立即跪倒:“回陛下,小兒現在還關在官府。”

“帶回家吧,牢裏不安全。”

說起來趙源也可憐,人不是他殺的,但受罪最多的也是他。張達鐘沒和趙傳之一起查案前,對趙源或多或少都用過刑。趙源一無所事事的富貴公子,憑空受這麽大的罪早就哭爹喊娘了。偏偏趙傳之沒法子,把柄抓在人家手上還不是任人拿捏?

牢裏滋生病菌,萬一趙源染上瘟疫,趙傳之和張達鐘的梁子就不止互看不爽。

趙傳之痛哭流涕,“謝陛下!”

李崇接旨離去,帶着兩位大人。

洵追收起筆墨正欲回房,楚泱橫跨一步堵在他面前跪下:“陛下為何要将這麽重要的事情交給崇王?明知道……”

“知道什麽?”洵追反問。

“據臣所知,崇王和康擎軍的錢将軍私交過密,将京城交給崇王陛下就不怕崇王意圖不軌嗎?”

洵追平靜道:“楚大統領,這些話是誰教你的。”

“沒有人。”

“崇王是朕的兄長,有關皇室安危,他不會害朕。”洵追停頓了下,“你是第一個聽朕說這麽多話的人。”

“孰輕孰重你自己分得清,楚家也不止你一個兒子。”

楚泱一怔,洵追俯身慢慢将他扶起。

“臣明白。”

“你自己說說你明白什麽。”

“臣不會将陛下會說話的事情告訴任何人。”

“任何?”洵追彎眸。

“任何。”楚泱确認道。

洵追心情極好,進殿前回頭道:“如果太醫院查到屍體時因瘟疫所致,不必什麽都告訴崇王,你和張達鐘看着辦。”

洵追跨過門檻,當着楚泱的面關好門,門外傳來楚泱告退的聲音。

他聽着楚泱的腳步逐漸消失,臉上終于挂不住笑容,背靠着門身子緩緩滑下去,整個人癱倒在地。他急促地呼吸,身體蜷縮在一塊,胸口一抽一抽地疼,下半身近乎于失去知覺。他使勁捶打大腿,一絲疼痛都感受不到。

洵追疼得流淚,痛苦的呻吟從唇中溢出。

他緊緊抓住門上花紋凸出部分的,那是一條正飛騰入雲的龍。

張牙舞爪直沖雲霄。

發白的指尖剛好碰到龍爪部分,手臂上與手背的青筋同時暴起,洵追憋着一口氣極力忍耐。龍爪尖銳的木刺驟然割破中指內側,洵追的手也緊跟着失去攀門的力氣,血珠滾落在龍身上,沁入龍鱗花紋。

他瞳孔有一瞬的失色,緊接着終于撐不住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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