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份産業:
寧和元年,仲夏夜,月掩軒轅,星墜如雨。
京城雍畿此時正籠罩在一片并不靜寂的黑夜之中,燈火煌煌,熱鬧非凡。這天不是某個佳節,也沒有發生什麽需要歡慶的大事,就只是入夏後再尋常不過的某個夜晚,和過去幾十年的每晚都一樣,一直到三更前,喧鬧的夜市都不會被禁止。與前朝宵禁制度下活似鬼城的萬籁俱靜,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就是大啓。
一個在大小制度上總是致力于和前朝各種過不去,上至皇帝下到百姓都極其講究吃喝玩樂的神經病王朝。
……
大內掖庭,福寧宮內,神宗皇帝猛地從龍床上驚醒。
宮殿外此時多了很多平時絕不會有的腳步走動聲,窸窸窣窣的,還會時不時傳來宮人必然是壞了規矩的慌張驚呼。
“賊星,是賊星啊!”
此言一出,神宗的心就咯噔了一下,仿佛瞬間墜入了無邊的黑暗,雙手雙腳俱是一片冰涼,再沒了半分氣力。自然的,他也就顧不得管什麽宮人內侍在禦前大呼小叫的罪過了。
神宗只一心想要從潮水般湧來的回憶中,挑挑揀揀扒拉出他所需要的信息,好比,賊星是什麽。
神宗是聽過賊星這個說法的,在很多年前。
他依稀記得那個年月就鬧了一回賊星。
當時神宗的爺爺和親爹還沒有打下這錦繡江山,女兄(姐姐)也沒有上過戰場,他還是個不會說話的奶娃,随大了他許多的女兄、二哥一起,住在老家江左的鄉下,小橋流水,吳樹依依。
同樣是某個仲夏,神宗姐弟三人正排排坐在葡萄藤下,想要偷聽織女牛郎的悄悄話。
但仙人的秘密,哪裏能被凡人随意獲悉?他們最終也沒能聽到夫妻夜話,但卻一起看到了染火的夜空,南煙起,風雨欲來。
女兄驚呼:“賊星!!!”
已然進學的二哥一邊給年幼的神宗扇着蒲扇,一邊好心的對女兄說:“那不是賊星,小心被人笑話,天文志上管這個叫流隕(流星)。”
然後……天生神力的女兄,就把小雞崽似的二哥,揪着領子暴打了一頓。女兄下手是真的狠,二哥好些天都沒能再下地幹活兒。
也因此,神宗牢牢記住了兩個詞,民間的賊星,朝廷的流隕。
賊星之後發生了什麽來着?
哦,對了,那之後沒過多久,女兄就随父上了戰場;再之後,他們家骁勇善戰、但鬥大個字也不識一個的爺爺,便推翻了前朝的暴君,龍袍加身,自己做了官家;老聞家的人,有一個算一個,腿上的泥點子還沒洗幹淨呢,就紛紛成了鳳子龍孫,和老天爺做起了親戚。
至今神宗都沒能想明白,他太爺明明是個輸急了眼能把老婆孩子都押在賭桌上的短命鬼,讨債人拿來的字據還在老家的房梁上擱着呢,怎麽他爺就成了老天的兒子(天子)?
多年後的今天,賊星再現……
這預示着什麽好像已經不言而喻了。
奉旨專門從事封建迷信活動的司天監和天文院,當晚就全員進了宮,給了流隕一個更加學術的專業名詞——熒惑守心。
“星如鬥器,衆光随之,有急流,至濁沒,起西北,墜東南……是方伯之象,主歲成敗,司宗妖孽……(改編自《宋史.志.流隕篇》)”滿臉褶子、長胡花白的司天監老臣,對着神宗滿懷愁苦的說了一大串,這就是他的工作,把一切異象和現實扯上關系,哪怕是生拉硬拽。
不管對方說的多麽認真,神宗都是一句都沒聽懂。因為他打小就不愛讀書,也沒有什麽“為了大啓崛起而讀書”的高尚情操。
畢竟神宗已經有一個英明神武的親爺、一個勤政愛民的親爹、一個胸懷天下的二哥和一個詩畫雙絕的侄子,他掰着指頭怎麽算,都沒算到這皇位最後會輪到他頭上。
不過,命運就是愛開這樣的玩笑。
神宗的親爺、親爹、二哥和侄子,都在當了皇帝沒多久後,就相繼出了事。神宗挂在身上的孝,是只能看見一層加一層,卻死活等不到期滿。
侄子的皇後倒是懷了孕,但那是遺腹子,如今還揣在肚子裏,是男是女都不敢肯定。
神宗不得不被趕鴨子上架,臨時成了大啓之主。他如今登基不過數月,對相關業務很是苦手,萬分的不熟,也不想熟練。他還一心熱烈期盼着侄媳能給他生個大胖侄孫,這樣他才好早日退位,物歸原主呢。
等司天監的老爺子如寒風中跳躍的燭火,觳觫着分析了一籮筐後,專門給神宗做交替翻譯的內侍,就上了前,附耳道:“回官家,依着劉大人的意思,這是妖星,是兇兆,是上天在預警人間的帝王,兵禍将至。”
簡而言之,大啓要完。
神宗暗罵一聲,賊老天這個親戚可真不地道,這預警敢再晚點嗎?大啓難道還不夠清楚他們都被西北方那幾個善戰的“鄰居”欺負成什麽逼樣了?
大啓自建國以來,國際形勢就比較嚴峻,不僅繼承了前朝的民不聊生,還繼承了前朝在外交方面的一筆筆爛賬。雖然大啓明面上掌握着中國*的土地,實則卻是群狼環伺,如孩提抱金,誰見了都流口水。
更不用說大啓建國才幾十年,卻已經接二連三的死了四任皇帝,每上任一個勵精圖治的,那必然就逃不脫橫死的命運。
特!別!喪!
“可有破解之法?”神宗大腹便便,雙目炯炯,看着眼前被連夜召集的群臣,就差激動的說出要不朕來個大赦天下,再寫個罪己诏,用退位來對老天爺表達一下認慫之情?好求他放過咱們大啓?
司天監的某個小官突然抖了個機靈,想到了《淮南子》上宋景公是如何解決熒惑的故事。
一步上前,躬身對神宗建議:“熒惑,天罰也,禍當君,可移于宰執。”
這話的意思很簡單,熒惑這玩意就和轉帖詛咒似的,可以試着把針對皇帝的災禍,轉移給宰執,也就是當朝宰相。
宰執又招誰惹誰了呢?神宗大驚,他還等着退位呢。于是連連搖頭。
小官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再進一步,道:“可移于民。”
也可以轉嫁給百姓。
“那就更不行了!”神宗大呼不可,這回是真急了。
老聞家祖上三輩兒貧農,一直安生的窩在鄉下種地,要不是實在過不下去了,也不會舉起造反的大旗。太祖生前便時常強調,要愛民如子、如手足,哪個不孝的狗東西膽敢學那衙內纨绔,定鞭下不饒!
一想起自家親爺虎虎生威的鞭術,神宗就腿肚子打轉。
這回不只是小官的眼睛亮了,其他朝臣也跟着湊起了熱鬧。神宗和太祖一樣,文化水平不高,這是天下皆知的。換言之,神宗不可能看過《淮南子》,也不太可能知道宋景公的三不忍。那如今這一切的發生就是天意啊!他們順水推舟的問下去,說不定禍事便解決了呢。
“可移于歲。”衆臣齊聲,氣壯山河。
這樣的聲勢反倒是吓了膽子本就不大的神宗一跳。待他回神,他的身體還牢牢的坐在龍椅上,但頭上的長翅帽卻歪了,他不得不左扭右歪的扶了又扶,卻始終擺不正。一如他這個人,哪怕穿着如火的龍袍,心裏也沒那個真當了九五的底氣,連微笑裏都好像透着一股力不從心。
“歲”就是歲政稅收,神宗偏琥珀色的眼睛骨碌轉了一下。
吓的群臣跟着猛地揪起了心,這馬上就要能完成第三次不忍了,官家怎麽能不按照套路出牌?!
幸好,神宗只是多想了想,很快便想明白了,稅收與百姓的生活息息相關,把熒惑轉嫁給歲政,其實還是轉嫁給了百姓,那肯定還是要被太祖抽鞭子的。
“不行不行。”
宋景公的三不忍總算齊活兒!朝臣們一起松了一大口氣。《淮南子》上的故事便是如此,熒惑來了,巫祝給宋景公出了三個轉嫁禍事的主意,宋景公都因不忍而拒絕了,反倒是救了國家一命。
如今原景重現,神宗雖然不怎麽好學,但至少心是老聞家一脈相承的仁善,這禍事肯定能破!
看着一個個激動到熱淚盈眶的老臣,神宗依舊稀裏糊塗,不明白怎麽就破了?破什麽了?
幾日後,随着從江左發來的金字牌疾腳遞,神宗自認為總算找到了不用擔心“熒惑守心”的真正理由。
——就在熒惑出現的當晚,一大星直直的朝着鳳凰山東麓砸了過去。火光照天,遠近皆可見。而謝世子在江左的宅邸,就建在鳳凰山。那天石偏正正好的,砸到了大晚上不睡覺、出門瞎溜達的謝世子頭上。
神宗私心想着,這不就是把熒惑轉嫁到了謝世子身上嗎?
謝世子,本名謝介,年不過十五,是鎮國大長公主和驸馬唯一的兒子。
而鎮國大長公主就是一手把神宗拉扯大的女兄。神宗對這位如母的大女兄是又愛又怕,說不清楚心裏的五味陳雜。
在聽說自家外甥至今還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後,神宗就被愧疚折磨了起來。他以為這是那些老臣背着他自作主張搞得鬼,害了謝介。再一聽到鎮國大長公主進宮觐見的消息,神宗徹底慌了神,覺得那從朱雀門一直傳到福寧宮的通報,就像是一道道催命符,他活不了了。
鎮國大長公主一身石榴羅裙,紅華曼理,遺芳酷烈。明明年紀大的可以做神宗的親娘了,但精心保養的雍容,看上去卻比平日裏憊懶慣了的神宗還要年輕不少。
甫一進殿,大長公主就和進了自己家沒什麽區別。這也與太祖立下的規矩有關,在自家人面前,太祖從不稱朕,也沒什麽話本裏的父皇、兒臣的叫法,就是爺、爹、哥。以前在鄉下什麽樣,搬入大內之後就還是什麽樣。
神宗已經習慣成自然,從未想過要改變。哪怕他已經是皇帝了,他也還是特別怕他的大女兄。在遣退內侍後,神宗親自給大長公主斟了茶,希望她能緩口氣再罵。
“我就豚兒一個兒子,你就豚兒一個外甥,你必須救他。”大長公主這回沒罵人,她顧不上。
“救救救!”神宗一副“誰不救,他就跟誰急”的誠懇模樣。
“我要翰林醫官院最好的和安大夫去給我兒治病救命。”和安大夫是大啓醫官裏最高的官階,專門給皇帝、皇後瞧病。
“給給給!”不只給一個,神宗早在他女兄還沒進宮前,就已經準備把醫官院裏閑着的大小醫官,都一并打包發往江左了。還留下了皇帝總愛對醫官說的話——治不好他,朕讓你們統統給他陪葬!
“我要你陪我親自回江左探望!”
“去去……啥?”
作者有話要說: 謝介:這章的一句話簡介應該是——總而言之我有一個超厲害的娘,哈哈哈哈哈。
前後兩章的皇帝不同,不是bug哦,文中有寫,男主救過的表哥仁帝新喪,只有一個遺腹子,所以小舅神宗被迫登基。
PS:中國*:這個指代國家的名詞宋朝就有了,恩。
女兄*:姐姐。
官家*:宋代對皇帝的稱呼。
皇室成員之間互稱你我,不稱朕*:這也是真實的歷史,兩宋的皇帝,不會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兒女稱呼什麽父皇啊、兒臣的,就是很正常的你我他,一個神奇的皇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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