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幾天以後,明夷如約去了邯鄲郊外。

河岸邊,年輕的男男女女手持柳條蘸上河水,又往彼此頭頂上澆灌,這種沐浴寓意去除一切疾病和不祥。

今日來這裏游玩修禊的不止平民庶人,還有趙國的王室貴族們。

沁水邊上,正有一處風景空曠的好地方被士兵把守。

那正似乎準備開一場宴會,絲竹之音傳遍幾百米,有身着布衣的仆役們正忙着在草地上鋪下竹席和案幾,席位并非像尋常宴會那樣規規矩矩擺在兩側,而是在草地上錯落有致的擺開,再用青石的鎮席壓好。

角落的青銅香爐內,袅袅青煙伴着馥郁香芬四散而開。

與子陽彙合以後,明夷和他效仿周圍的其他人,折下岸邊的柳條枝,沾染河水後向彼此頭頂上的淋水滴去疾病。

看到子陽是一人前來,明夷問道“你友人呢?”

子陽擺擺手,有些同情的說道“唉,他們要參加宴會。”

“參加宴會而已,何故愁眉不展?”明夷不解的問道。

“我那朋友身份特殊,趙人叫他去參加宴會恐怕是為了奚落他。”子陽猶豫幾秒後,頗有些抱歉的說道“明夷,今日是我邀你出來,本當盡情玩樂,但我實在憂心友人,想也去赴宴,或許能幫忙解圍,他日再向你賠罪。”

“今日閑來無事,可否帶上我?”明夷問道。

“求之不得。”子陽笑着說道。

子陽去參加的宴會正是剛才沁水邊上的那一場。

他一邊朝那裏走,一邊講這一年來的經歷。

當初離開魏國大梁以後,他的倒黴運氣似乎就消失了,這一年來一路北上行醫治病,最後到了代郡。

代郡士兵在李牧将軍的帶領下,抵抗樓煩、匈奴等胡人,每逢秋季,胡人南下大肆劫掠時,那裏士兵受傷者就不計其數。

子陽在代郡待了一個冬天治療士兵,因為醫術高明而受到不少人的愛戴,最後想要離開時,正好李牧将軍也要回邯鄲,便與他順路而行回來。

走到宴會不遠處,守衛的士兵一看見子陽就率先打招呼。

“許久不見。”子陽同樣拱手笑着說道“今日修禊游玩,看見李牧将軍正在開宴席,不知可否加我一人?”

“客氣了,子陽醫者若來赴宴,自然歡迎。”士兵連忙說道,又轉頭看向明夷“不知這位是……?”

明夷只簡單說自己是游俠,跟随師傅來到趙國邯鄲游歷。

坐席也分為好幾部分,一部分是大将軍李牧和他的部下親朋好友,一部分是前來奉承的趙國官吏,還有一些是年輕的李氏子弟、門客游俠。

子陽和明夷便在第三部分坐席坐下。

剛一走過去,明夷就看到一張竹席被幾個年輕人圍着,看不清中間坐了誰,只聽見一陣陣哄笑聲,不知是誰正在被羞辱。

“大兄莫要這樣說。這厮好歹還是個公子呢。”

“哈哈,他算哪門子的公子?”

“哎,莫走,好心邀請爾等來參加宴會,爾等若不告而別,豈非太過失禮?”

……

子陽一聽聲音就變了臉色,快步走了過去解圍,而明夷在角落裏的一張竹席跪坐下等他。

不多時子陽就領着兩個人走了過來,開口介紹道“明夷,這就是我的友人。”

明夷漫不經心的擡眸笑道“幸……會?”

——笑容漸漸消失。

站在子陽身後的兩個少年,正是冤家路窄的嬴政和姬丹。

“原來是你。”姬丹神色微微陰戾的說道。

這邊姬丹看着她的神色陰狠,而嬴政的神色詫異之後便重新恢複到冷漠平靜,将明夷無視了個徹底,仿佛前不久說發誓要活埋她的人不是他。

氣氛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明夷沒有回答姬丹的話,而是将目光全部都放在了一旁沉默的黑衣少年上。

在她的目光下,嬴政警惕的後退半步,做好了防範和攻擊的準備姿勢。

在心裏默念了幾句他是未來的秦始皇,給自己加持了一層厚臉皮後,明夷率先極其親切的對嬴政笑着說道“原來子陽的朋友是你。”

嬴政“……”

“當日一別,許久未見了。”明夷無視了嬴政的冷臉,繼續溫和微笑着說道“那是我太過沖動,事後回想後悔莫及,只想當面親口道歉一次,不求公子政原諒,只希望今後若有機會能補償一二。”

“二位之間有怨隙?”子陽在一旁插話道。

“前幾日有過一面之緣。”少年目光中毫無溫度,皮笑肉不笑的說道“不求姝女補償,彼此泾渭分明便可。”

明夷看着他若有所思,在心裏評估着嬴政這句話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自然再好不過。

如果是假的……

子陽左右看看,開始打圓場,“難得相聚,若往昔有些許仇怨,不若放下,彼此相交一場。”

……

嬴政、明夷、姬丹都沒有說話。

可見誰心裏也沒想着放下仇怨,以及讓別人放下仇怨。

不多時,宴會開始,開始彈琴做歌。

也許是因為李牧将軍長期駐守北地的原因,并沒有歌姬優伶唱着常聽的《桃夭》《關雎》,二是青年士兵用雄厚而清亮的聲音唱《擊鼓》《小雅·六月》《清人》,別有一番铿锵之美。

明夷坐在角落裏飲着蜜水傾聽。

因為周圍坐了姬丹、嬴政這兩個不讨喜的他國質子,沒有什麽人走過來閑聊搭話,倒是難得寧靜。

突然,不遠處的主席上傳來一陣喧嚣之音。

一個寺人匆匆忙忙跑過來,走到子陽面前俯身說道“将軍之孫左車突發疾病,還望醫者前去診治。”

子陽一聽,飛快向那邊走過去。

因為這個變故,原本熱鬧的宴會開始散場,不少賓客們都朝那邊擠過去觀看情況,

嬴政扭頭凝望片刻,對身旁的姬丹說道“我等也去。”

看見人都走了,明夷放下青銅樽,也随着人流去往病人那邊。

子陽與最中間的病人被圍得密不透風,一個身材高大,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緊張的看着一個小孩狀況,周圍兩個面容相似的青年一左一右扶着他手臂安慰。

人太多什麽也看不見,明夷沒興趣辛苦穿過人群擠到最裏面,踮起腳尖看了幾眼後,就靠在不遠處一棵大樹邊上等待子陽出來。

沒想到片刻後嬴政走過來,冷漠的說道“子陽治病需要一個放着藥物的箱子,勞煩姝女去帳篷中拿一下。”

明夷略帶狐疑上下打量他一番,略帶狐疑的微笑問道“公子為何不親自去拿,反而舍近求遠?”

少年垂下漆黑寒冷的眼睛,平靜說道。 “秦趙血仇,趙人怎會允許我進入他們帳篷。”

這個理由也算說得過去……

除卻今日擺在沁水草地邊上的竹席案幾,一旁還有被細麻布圍起來遮擋視線的幾座帳篷,內裏陳設精致,以供女眷談笑風生。

這裏本當守備嚴密,只是現在大部分士兵和仆役都被前面吸引住了,一路走來,反倒沒人出來。

嬴政帶着明夷走到其中一座面前,掀開遮擋的簾幔,指着正中放在彩繪漆案上的一個小巧箱子說道“子陽說就是那個箱子中存放藥物,你拿去給他。”

說完後,他便毫無留戀的轉身離開。

一直走到被細麻布包圍的出口處,嬴政才站立不動,在心裏估算了一下時間等待了幾秒,眼睛中才露出一點冰冷笑意。

不知是哪個士兵抛下了青銅戈,正巧落在腳邊,嬴政撿起來,放在手裏掂了掂,緊接着猛然出手,将戈扔到了帳篷旁一個略有破損的半空石鼓上。

“叮當!”

振聾發聩的聲音擴散開來,震得人耳膜鼓脹,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嬴政頭也不回的離開。

聽到石鼓聲音,正在憂心孫兒病情的李牧将軍猛然擡頭,神色頓時一厲,大踏步向帳篷走去。

兩邊的部下士兵緊随其後。

救人如救火。

帳篷內,明夷拿起那個小巧玲珑的箱子就匆匆向外走去。

箱子并未上鎖,一個不慎,箱子蓋便與箱身分離,一幅圖畫卷軸滾落在地,散開露出上面的內容。

黑暗的帳篷內并沒有點燃油燈,明夷順手撿起,眯着眼睛盯了幾秒後才看清,緊接着目光凝固。

不大的卷軸上,山川河流被五彩絲線繡制的清晰可見,九原、高闕等平原上的草場、水源、長城走向,甚至胡人分布都有标記。

這種東西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明夷臉色巨變,立刻将卷軸卷好塞入箱中,想重新放回案幾上轉身離開。

下一秒,石鼓的聲響驚天動地傳來。

牛皮帳篷門口的帷幔被一刀劈開,明亮的天光瞬間照入黑暗帳篷內。

明夷還沒來得及一眨眼,一個身着玄黑色铠甲的精悍士兵便乘風破雲般一躍而來,手中長刀出鞘,架在了帳篷中她的脖子上。

刀鋒如雪般寒冷、冰涼。

緊接着,李牧龍行虎步而來,顧盼之間不怒自威。

他大手一揮,十二個劍術高手齊齊拔劍,劍光上下左右同時揮來,将明夷全身各大死穴全部封死。

只需一動,她便即刻身入地獄。

“你是何國細作?”李牧神色威嚴地沉聲問道。

手中還提着箱子,維持着将箱子放回彩繪漆案這一動作的明夷眼前一黑。

千言萬語不知從何開口,只化作一句心聲——殺!了!嬴!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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