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怼一個落魄質子和怼秦國公子的難度系數完全是天上地下。

只能再尋機會了。

明夷平靜冰冷的望着對面驿館,手指按上腰間長劍,讓青銅寒涼銳利的質感順着手指肌膚傳入腦海中,按壓下所有負面情緒。

明夷重新擺出笑臉,回頭問道“師傅何在?”

“師兄與屈淵一同出門了,傍晚時歸來。”龍陽君頓了頓,又提醒道“此次師兄也是極為惱怒,回來後許會教訓你一通。”

明夷散淡一笑,緩緩說道“師弟倒是極得蓋聶師傅的喜愛。”

龍陽君若有所思的看了明夷一眼,溫言說道“屈淵與師兄年少時的性情極像,難免偏愛。”

明夷起了些興趣,好奇問道“師傅年少時是怎樣?”

坐在石凳上的俊美青年似乎想到了什麽美好之事,清風般的笑意徐徐綻放在臉上,讓那張冰雕玉刻的面容頓時綻放出明月的光華來。

“張狂自負、惹是生非。”龍陽君搖頭說道。

他雖然說着斥責的話,語氣中卻毫無斥責之意。

“師傅一共收了三個徒弟,其中最不喜師兄。不過那時候的師兄也确實是……嗯……闖禍頗多,加之性情桀骜不受管教,不喜到了最後,甚至開始讨厭師兄,懲罰鞭打,還直言他豎子無德、不成大器,更加偏愛起那個師弟……”說到這裏,龍陽君目光中隐含懷念,“……如今,真正繼承師傅劍道和思想的卻是他最不喜的徒弟,不知師傅若在九幽之下,會不會後悔?”

“我那個師叔又是怎樣之人?竟然未曾聽師傅提起過。”明夷問道。

“他不同你說,自然有他的緣由。”聽到這個問題,龍陽君眼中的笑意淡了些,喝了口柘漿潤嗓,才接着說道“我只能同你說,那是與蓋聶完全不同之人。”

“怎樣的不同?”明夷繼續追問道。

“師兄是流浪的孤兒,我記得他十餘歲被師傅撿回去時,不會寫字不懂禮儀,空有一腔蠻力孤勇,就像是深山裏竄出的大蟲般。而那個師弟則大為不同,他是齊國幾百年世家貴族之子,舉止溫雅體貼,禮儀具備,不論何時都讓人無處尋覓毛病——兩廂對比,師傅難免會偏心。”龍陽君說道。

電光火石間,明夷腦海中似乎抓住了一絲脈絡,隐約明白蓋聶為何一直對自己不冷不熱了。

“不說這些陳年舊事了,明夷,你且先去睡覺。”龍陽君站起來說道。

明夷這幾天沒有睡好,聞言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乖乖點頭,任由師叔領着到了自己寝室門口。

然後往柔軟的被衾上一躺,陷入昏昏沉沉的夢鄉。

龍陽君出去後又命人給子陽送了一封信,告知他姬明夷已經回來。

之前是子陽送來了修禊時姬明夷被扣留在李牧将軍府上的消息,這幾日也沒少往這邊拜訪,關心明夷有無回到驿館。

于情于理,都應當告知他一聲。

收到消息的子陽飛快趕來,明夷還沒睡醒,神情困倦的說道“我已無事,且放心。”

“……抱歉。”子陽說道。

明夷忍不住笑了,精神稍微振奮了些,和顏悅色的柔聲說道“此事本就于你無責,不必如此。”

與子陽說完話,明夷剛想讓他離開,自己繼續睡覺,不遠處傳來一陣喧嚣之音。

明夷站起來隔着木窗一看,蓋聶一身黑色束袖的簡單打扮,正和師弟屈淵一同跨過漆繪大門,回到驿館來。

離得太遠,只能看到屈淵口型微動。不知又說了什麽,氣的蓋聶拔劍教訓他。

屈淵吓得連忙躲閃道錯。

“師傅回來了。”明夷淡淡的說道。

不能繼續睡覺了,蓋聶必定要為此事訓斥自己。

明夷坐在銅鏡前整理了一下儀容,将有些散亂的發髻重新在腦後用木簪固定好,打理的簡單幹淨後,便出去見蓋聶。

還沒離開的子陽追在她身後說道“我同你一起去。”

蓋聶已經支開屈淵,一人站在驿館的偏廳中中等待明夷。

夕陽已經下沉,僅在天際間還有一線橘紅色光彩,一盞燭火搖曳在木桌上,讓半明半暗的屋舍中多出一線亮光。

明夷走進屋舍中抱拳給蓋聶行禮,平靜說道“師傅。”

“修禊日所發生之事,我僅知道大概,你一五一十仔細講來。”蓋聶說道。

明夷就從那天與嬴政結仇開始,一直講到了李牧将軍帶人闖入帳篷,自己被誤認為細作,又被帶到了李牧府上軟禁。

蓋聶又追問了許多細節,明夷全部都仔細作答。

“你可知錯?”蓋聶問道。

“知錯。”明夷臉色透出七分愧疚和後悔來,毫不猶豫的說道“師叔為了将信陵君勸導歸國,本已經忙碌非常,而我現在亦是使團的一人,卻在修禊日闖下此等禍事,讓師傅和師叔費心操勞,明夷深感羞愧,無以為報。”

少女的話看似句句真誠,蓋聶心中卻更加失望。

蓋聶長嘆一口氣,閉上眼睛淡淡的說道“我并未因此事而介懷,徒弟犯錯或闖禍,為人師者自當加以引導,此乃責任。明夷,我讓你知錯的,并非此事。”

明夷眼睫微微一擡,心中開始疑惑不解。

心裏面飛快把這幾個月的事情回憶一遍,并未發現有何處不妥。

蓋聶越過站在原處的少女,一邊向外走一邊失望的說道“我輩游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為的不是名聲,而是本心。明夷,你不要再出屋舍,好好想想自己的本心,再來同我說自己之錯。”

莫名其妙就被關了禁閉……

在蓋聶看不見的地方,明夷一個人對着黑暗而空無一人的牆壁,絲絲縷縷的陰霾出現在那張臉上。

“是,師傅慢走。”明夷說道。

平靜的聲音從偏斤中傳出,傳到蓋聶耳邊來。

明夷收拾好心情,重新從偏廳中走出來時,看到子陽正在門口的石階上坐着。

“你怎麽還未曾離開?”明夷有些訝異的說道。

天色已經徹底黑暗,月亮自西方升起,星光點點在夜空中閃爍。

戰國可不是什麽太平盛世,即便是在熙攘繁盛的一國都城中,也有可能有意外發生。

想到這裏,明夷又說道“別離開了,子陽,先在驿館中住一晚。”

子陽站起來拍拍衣上的塵土,跟在明夷身後猶豫着問道“你可是同蓋聶大俠師徒關系不佳?”

明夷目光驟然一冷,口中語調不變的說道“此話怎講?”

子陽說道“蓋聶大俠與你師弟之間言笑無忌,那才像師徒,同你之間就有些……”

子陽覺得蓋聶和姬明夷之間倒更像是主人與客人,彼此都端的禮節十足。

明夷在前面領路,頭也不回的溫聲說道“莫要多想,師傅與我之間男女有別,再加上我天性不愛多話,看上去才有點生疏,其實我與蓋聶之間亦是師徒情深。”

龍陽君第二天才得知姬明夷被關了禁閉。

不過是十三歲的少女,此番在李牧府上已經憔悴疲倦的不行,就算是犯了大錯,回來後教訓一通再慢慢教導便好。

師兄連句安慰的話都沒有,就把人繼續扔在寝室裏關禁閉,未免也太過嚴厲。

龍陽君一向對這個溫和懂事的師門晚輩很有好感,覺得她比性情陰晴不定的屈淵好的多。這樣過了幾天,看見師兄還沒有停止關禁閉,便去找了姬明夷。

木門被推開,一身正裝華服的龍陽君站在門外,微笑着對她招了招手。

“明夷,過來。”龍陽君說道。

明夷正跪坐在竹席上用小刀刻字,看到龍陽君也沒有站起來的意圖。

“師叔何事?”明夷問道。

“你許久未曾出門,去參加宴會散散心。”龍陽君說道。

“多謝師叔好意,只是師傅命我不得出屋舍,還是莫要違背。”明夷微笑着說道。

“此次宴會是信陵君之姐、魏國公主、平原君夫人親自舉辦,屆時秦國使者和信陵君都會出場,可見到不少才華頗高的人物,錯過難得。明夷莫怕,師兄若罰你,我必阻攔在前。”龍陽君說到最後,已經像是哄孩子一樣的口氣了。

明夷雖然不是小孩子,聽着也忍不住露出一丁點笑意。

想到秦國使者也要出現,明夷果斷的站起來,換了身織錦曲裾的正裝,與龍陽君一同出門赴宴了。

宴會舉辦在平原君的府邸當中。

信陵君原本和姐姐一起談笑聊天,随便一擡頭,就看到了龍陽君那長身玉立、皎皎明月、陰魂不散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頓時臉色微變,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平原君夫人。

“姐姐……”信陵君說道。

平原君夫人會意一笑,揮手招來女婢,吩咐道“苑,帶無忌去右邊的複道露臺上賞景。”

信陵君名喚魏無忌。

等到龍陽君走到近前後,又一次看到了信陵君不見蹤影。

“多日未見,女公子洵美且都、風采依舊。”龍陽君對平原君夫人說道。

平原君夫人與信陵君年歲相當,看起來也不過二十七八歲,還是繁麗美好的年紀,此刻被他這等天下少見的美男子誇獎,哪怕明知是客套之言,也忍不住掩袖一笑。

笑過之後,平原君夫人才略帶無奈地說道“我弟在趙國居住甚好,君上何必如此相逼。”

“非逼,乃求爾,陛下誠心讓信陵君肯歸國□□,信陵君何必避如猛虎。”龍陽君說道。

“魏國如今平安無戰,國內人才濟濟,不缺我弟一個。”平原君夫人說道。

“大廈将傾只在一瞬間,怎能不早做準備。況且國內庸者衆、賢者少。”龍陽君慢條斯理的說道“恕在下無禮,多言一句,信陵君能在趙國受到如此禮遇,難道就沒有他是魏國封君的緣故?還望女公子給信陵君帶一句話——亡羊補牢,其時晚也。”

平原君夫人臉色一變。

有些話點到即止、過猶不及,接下來龍陽君沒有再提信陵君歸國的事。

平原君夫人看到龍陽君還帶了個少女過來,笑着問道“這是哪家姝女?真是好容色。”

明夷只說自己是周朝覆滅後流落出來的王室之女,幸而受龍陽君幫助,然後笑着坐在了平原君夫人身邊,附合着話題談論些權貴間的八卦。

酒過三巡之後,衆人開始投壺游戲。

明夷目光在廳堂內環視一圈,然後将目光凝到了那邊的秦國使者身上。

“秦國使者竟也敢來趙國。”明夷說道。

平原君夫人看了那邊一眼,不以為意的撇撇嘴,低聲說道“是為了迎接他們的長公子回秦。”

然後平原君夫人用嘲笑的口氣講了講這個趙政母親一介舞姬的低賤血統。

明夷同樣嘲笑了幾句,然後身體微微靠向平原君夫人,低聲說道“長平之戰真是打怕趙國,難道秦國要何物?趙國就必給?”

長平之戰是趙國不可提的一根刺,平原君夫人臉色當場一變。

明夷卻好像視若無睹的一般說道“若是我,為給秦國教訓,即便允這位長公子回秦國,也要拖上幾年,讓秦國來使三催四請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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