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控制局面

趁闖入之客們被炸彈震住,戚言、吳洲、傅熙元、王輕遠、羅庚立刻下了對手的武器,何之問、李璟煜還有化學十三郎們反應稍慢些,但一見五個人的動作,當下明白過來,也有樣學樣。

闖入者們的癫狂似乎就靠一口氣憋着。

其實并不是所有人都亮了武器,有幾個帶着利器卻最終沒拿,就是肉搏,有幾個幹脆連武器都沒有,全憑着一股子瘋勁兒。

如今氣洩了,大部分頹喪下來。就像被一陣風噗地吹滅的燈花,不複猙獰,面如死灰。

宋斐看着戚言帶領戰友們把闖入者趕到牆角,看着那些人眼神渙散地慢慢蹲下,好似三魂七魄悉數抽離,只剩下木然的軀殼。

他們甚至都不是絕望。

想活而不得,才絕望,可他們的眼裏連這點情緒都沒有了。

宋斐不知道是不是剛才的惡戰已經耗盡了他們最後的一絲念想,所以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支撐他們的身體,更別說意志。

從裏到外,徹底垮塌。

“啊啊啊啊啊——”懷裏的人質忽然掙脫,發狂一般沖向王杉!

已經習慣了炸碉堡造型的化學團支書被吓傻了,就像好端端走在上學路上忽然碰見了瘋子,本能害怕,拔腿就跑,甚至忘了調整姿勢,邊跑還邊高舉炸藥包!

這場面太過詭異,一時懵逼了所有小夥伴。

宋斐第一個反應過來,噌就竄了出去!

然而終究晚了一步,眼看人高馬大的瘋狂男同學就要追上四體不勤的王杉,甚至伸出的手已經觸碰到了王杉的後背!

撲咚——

追逐者鬼使神差地失去平衡,轟然向前撲倒,臉結結實實砸到了大理石地面!

宋斐快步趕到,就見半個身子已經爬出地鋪的喬司奇正緊緊抱着對方的小腿。光抱還不過瘾,在對方摔倒後二話不說張嘴就狠狠啃了上去!

徹底瘋了的男同學已經不知道疼了,或者相比臉,小腿上的啃咬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但他要起身,所以拼了命地蹬腿想把阻礙他的人踹開!

宋斐一條腿跨過對方身體,一屁股坐到其後背上,臉沖着喬司奇的方向,用力按住了戰友的手:“喬司奇!”

已經燒得跟瘋了差不多的喬同學聞言一怔,便被随後趕過來的林娣蕾拖開。

宋斐立刻以屁股為軸心一百八十度轉身,薅着對方的頭發把他的臉擡起來,狠下心,無視對方已經被鼻血染紅的臉,拼盡全力大吼:“你他媽瘋夠沒——”

“夠你媽逼!老子死也要拉你們墊背!”那人啐了宋斐一臉血。

宋斐簡直想扒開對方的腦回路看看究竟什麽構造:“沒人要你死!我們也不想死!你能不能讓智商上線好好聽我們說話!!!”

“不要我死你們把吃的拿出來啊,拿啊!!!”

“午餐肉還是土豆泥?”

黃默幽靈一般出現在男生身邊,一手開了蓋的罐頭,一手盛滿香甜的小碗。

沒人知道她什麽時候來的,仿佛盤古開天地的時候就蹲在了那裏,只等召喚現身。

她問得很溫柔,男生聽得很科幻。

宋斐回過神,也松開薅着頭發的手,從善如流地卸下雙肩包,翻出還剩一少半的塑料瓶裝白開水遞到男生臉邊:“要不,先喝兩口?”

無聲,靜默。

預設的場景和實際情況出入過大,一臉鼻血的男生需要重啓系統。

被圈到牆角的二十八個行屍走肉,也在這樣的神轉折裏,消散了瘋魔BUFF,回了一絲紅藍條。

“聽好,”宋斐沉下聲音,一字一句,剛硬有力,既是對着趴在地上的男生,也是對着牆角的所有不速之客,“咱們都是一個學校的同學,不,就算是社會上的陌生人,這種環境聚到一起,該想的該做的都得是團結一致,互幫互助活下去。我們沒準備獨霸食堂,但也不可能讓你們打砸搶,要想好好活,就得守這裏的秩序,資源共享,困難同當。咱們要對付的是外面那些怪物,不是同學,要有誰還想來陰的,那別怪我們不客氣。友情提示,我們不是人起來連我們自己都怕。”

“……”

“聽清楚沒,說話!”

“再來一口吧。”

“……黃同學你能不能等我說完話再喂他!”

卡滋。

卡滋,卡滋。

黃默沒有喂第二口,牆角的不速之客們還在消化宋斐的秩序宣言,整個後廚都處在一種灰頭土臉的靜谧中,于是這清脆的聲響愈發駭人。

站在臺案旁邊的李璟煜總覺得聲音近在咫尺,四下環顧後猛然彎腰,看向臺案底下。

一個單薄文弱的男同學正捧着巨大的白蘿蔔在那裏暗搓搓地啃,吞咽得太兇,連皮一起嚼。

從殘留的蘿蔔上看,他可能從進屋之後就躲到這裏開始啃,只是剛才一團惡戰,此處此聲都無人注意。

“丁識淵?!”小鯨魚認出了一個社團的學弟。

少年怔住,蘿蔔脫手,咚地掉到地上又骨碌碌滾出去幾圈。他根本沒有察覺,只不可置信地瞪着忽然出現在眼前的熟悉面孔,恍若見到神跡:“李璟煜?!”

眼圈忽然就紅了:“小丁!”

少年一聲哽咽,嗷地哭了出來:“老李——”

或許搞文學的天生就感性多情,富有浪漫主義色彩,于是一場同學驚喜重逢,愣是演繹出了我地下黨歷盡千辛萬苦終于接上頭的催淚場面。

武生班和化學十三郎們由着他倆在案臺底下抱頭痛哭,因為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給不速之客們分發食物。

二十九個同學顯然是餓極了,拿到吃的後再不管其他,就是個狼吞虎咽。什麽敵友,正邪,過去和未來,生存與毀滅,都他媽見鬼去吧。

個別反射弧較長的同學還沒适應這種急轉直下的劇情,呆愣在那裏遲遲不敢伸手接食物。在他們的慣性思維裏獲得食物就必須你死我活,如今他們落敗,就該死路一條,最仁慈的也是扔在那裏讓他們自生自滅,怎麽可能在被武力制服後,又被分發吃的。

那可是吃的啊,吃一口就少一口的不可再生資源,瘋了才會跟別人分享?!

武生班和化學十三郎看在眼裏,特難受。剛才那場惡戰拉下來的仇恨不可能瞬間消散,可又确确實實沒辦法跟眼前難民似的這幫人聯系到一起。

他們的行為看似前後差異過大,可當人的精神被折磨到了極限,被饑餓逼到了瘋癫,似乎做出什麽都不奇怪。

上一秒哭,下一秒笑,上一秒惡如厲鬼,下一秒弱如蝼蟻。

人的意志力在災難絕境面前,脆得就像一張紙。

戚言走到三個病人身邊,把藥交給了林娣蕾,後者取過溫水,喂三個小夥伴吃了藥。趙鶴早在第一時間吞了消炎藥,這會兒跟吳洲、傅熙元他們守着狼吞虎咽的不速之客。

宋斐總算能歇口氣,卻忽然又想到了什麽,連忙把王杉抓到僻靜角落,鄭重地問:“你那個炸彈放這裏安不安全?試用裝就那麽猛,正式版要炸了咱們不得跟着食堂一塊兒飛?”

“哪有什麽正式版啊。”王杉給了他一個“年輕人你還是太嫩”的老成眼神,“那是我拿土做的模型,真要是裏面都塞滿易燃易爆材料,我還活不活了,一個火星都能上天。”

“那你說的炸彈……”

“都是郝斌扔的那種微型摔炮。不是你說的嗎,重在恐吓,不為歸西。”

“可你不能一件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都沒有吧,萬一遇見……”

“萬一遇見需要大爆炸的地方,把試用裝全拆開,裏面東西倒到一起,完美合體,炸哪兒哪兒沒。”

“……”

“怎麽樣?”王杉眼裏閃爍着期待。

“進可攻,退可守,”宋斐欣慰地拍拍他肩膀,“你成長了。”

“宋斐。”黃默不知什麽時候過來了。

宋斐終于忍不住,問了那個困擾他許久的問題:“你走路是不是都沒聲的?”

黃默微笑:“不,其實是我根本沒腳。”

宋斐咽了下口水,端正态度:“黃老師,有事你說話。”

“你去看看案臺底下那倆哭完沒,如果哭完了,跟丁識淵問問他們到底什麽情況,從哪兒來,都經歷過什麽。”

“要是沒哭完呢?”

“那就打斷他們,跟丁識淵問問他們到底什麽情況,從哪兒來,都經歷過什麽。”

“……”

明明只是用相同和藹的語調說了兩遍一樣的話,為什麽就讓他産生一種如果不照做一定會被捅死的恐懼啊!!!

案臺底下,老李和小丁都哭成了兔子。

宋斐帶着午餐肉罐頭鑽進去的時候,兩個人還在抽抽搭搭,追憶往昔社團快樂。

有了肉,一切都好說,對于宋斐的問題,丁識淵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連宋斐沒問的都一籮筐倒了出來。

丁識淵是低李璟煜一年的學弟,但因為他念書早一年,小學又跳了一級,妥妥比李璟煜小了三歲,故而看起來就像個高中生。

據他講,他們是從宿舍裏面跑出來的。算他在內這三十個人,其實分兩撥,一撥來自5號男生宿舍樓,一撥是6號。其中經濟管理學院和計算機學院占了大多數,個別還有其他學院的。

經過了盡一個月的煎熬,宿舍裏面的人差不多都瘋了,沒瘋的也快被逼死了。

長期封閉的極端環境讓他們從生理到心理都發生了異化,每天都有跳樓的,或者幹脆開門讓怪物咬自己的,但更多的還是搶東西的。有人搶,就有人抵抗,于是搶奪的不再是人,被搶的也逼上梁山。

後來他們這些被逼得窮途末路的人,只能商量着往外逃。

其實沒人知道逃出來會怎樣,但留下來就是死,所以哪怕那是根救命稻草,哪怕結局仍然是沉到水底,他們也想抓住,拼死搏一把。

丁識淵不了解6號樓的情況,但從兩個樓一拍即合的逃竄搭夥看,遭遇應該大差不差。

突圍的有五十幾號人,可真正進到食堂裏的,就他們三十個。很多人在途中就被撲倒了,但具體是誰,丁識淵也講不出。

說到底他們也就是一幫為了活命臨時組合的陌生人,連熟悉都談不上,遑論交情與默契。

要不是跑過來的時候正好聽見羅庚喊林娣蕾的那一聲,他們可能就蒙頭蒙腦沖進食堂正門了。

如果那樣,可能又是截然不同的下場。

“我都不知道這些日子是怎麽過來的,”丁識淵的臉上閃過幾許恍惚,仿佛又憶起了宿舍裏的地獄光景,“就像做夢。”

宋斐從桌案底下爬出來的時候,後廚已經恢複嘈雜。

林娣蕾正被羅庚拉着檢查胳膊上的青一塊紫一塊,戚言則守在明顯安穩一些了的三個病人身邊。

可能是藥效快,也可能是吃藥本身給了戰友某些心理暗示,但不管哪種——宋斐吸吸鼻子,壓下眼底的熱氣——這一晚上的出生入死都是值得的。

“吉林、遼寧等地已逐步恢複供暖,黑龍江……”

悅耳的播音腔,即便在五十幾號人的嘈雜裏也充滿穿透力。

明明距離上一次聽廣播才過去幾個小時——就在朝醫院出發前,他們還聽了一下廣播,振奮鬥志,可如今再聽,仍覺得久違了。

新聞內容和幾個小時前并沒有太大區別,當然這也不是給他聽的。

收錄機被立在二十九個人面前,已不知播放了多久。新聞是車轱辘話來回說,二十九個人是車轱辘話來回聽。這種車轱辘就像心理治療師的催眠神器,來回搖擺,周而複始,于是患者們焦慮的神經,也在這樣的機械運動裏慢慢放松,平穩。

黃默坐在收錄機旁邊,既是守護生的希望,也是陪伴新來同學,時不時在新聞間隙插上兩句平平淡淡的話,不煽情,不冷漠,一種恰到好處的自然,卻莫名安撫人心。

饑餓感漸漸遠走,理智慢慢回籠。

有幾個同學已經哭了,帶着不可置信的驚喜,帶着死裏逃生的後怕,抑或,還有那些無法與人說的不堪。

宋斐不知道這是第幾次慶幸自己早早離開宿舍了。

如果他現在還困守440,是不是也像這些人一樣,被逼得發了瘋。

丁識淵說就像做夢。

宋斐倒希望這些人把那一切當成夢。

無論夢境有多痛苦陰暗,如今都醒了,睜開眼,就能看到偷偷從窗簾後面溜進來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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