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像他這麽美麗的白蓮花真是不多見了》

1.

他是白蓮教的聖子,生就一副魅惑衆生的模樣,成為藍顏禍水是他的夙命。

自懂事起他便每日對鏡而泣。

像他這樣的小妖精,一定會引得朝堂、武林都來争奪他,攪得江湖腥風血雨。然後他的命運就像那浮萍一般,在男人觊觎的目光下幾經浮沉。

不,他不信命!

在他五歲那年,他懇求教主允許他終身在神殿中侍奉聖靈,不與外人接觸。

教主被他懇求了整整五個月,終于被他的真誠打動,對他說道:“你要去就去,別再半夜闖進我房內了。”

可惜事與願違,在他十八歲那年,老教主意外辭世,新教主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請出聖子舉行大典。

愈發顯出傾城之色的曉遙,面對湖中的絕色倒影,落下凄凄一顆珍珠淚。

“你還是來了。”

幾步開外,持劍而立的俊美青年靜默良久,終于開了口。

“你是誰?”

曉遙從不信命,卻也不能抗命。

他最後看了一眼湖水中自己美麗的倩影,朝青年伸出晶瑩剔透的芊芊玉手。

青年盯着他的手看了半晌,沒有動。

曉遙心道這個人不簡單,竟能抵得住如此誘惑,可是也就到此為止了。

他又是譏諷,又是自嘲地一笑,手臂微微上揚,露出皎皎皓腕。

這下青年果然動了,他走近兩步道:“你多久沒剪指甲了?”

“……”

曉遙明白他是在故意惹自己生氣從而引起他的注意,很好,他成功了。

曉遙猛地一翻身,提起下擺,雪白的玉足輕輕掃過水面。

越是純真,越是致命。

曉遙開始後悔,他不該一時沖動,毀了青年的一生,令他的後半生都處于求而不得的痛苦中。

青年神色一僵,眉頭緊蹙道:“你腳指甲也沒剪過?怎會如此邋遢。”

“……”

“你為何不說話?”

“……”

“你是啞巴?”

“……”

“你為何要撓我?君子動口不動手!”

曉遙望着蹲下身細細為他修剪指甲的青年心道,他到底還是愛上我了。

年輕的教主不知他心中所想,一面托着他的腳掌,一面感慨道:“你的爪子也太利了,跟貓似的。若不是我躲得快,皮相怕要保不住了。”

曉遙目色一柔,他在誇他像貓兒一般高貴冷豔呢。

年瑞明擡起頭來時,對上的便是這道目光,不由一怔。

“父親說過你有心疾,想來是個自閉兒,今日确實是我唐突了。”

“……”

“口不能言的滋味很苦吧。”

“……不苦。”

“咦?”年瑞明詫異道,“你能說話?”

“……”

他高興道:“你應該多說說話,如此聲音就不至于那般晦澀難聽了。”

“……”

“你為何要掐我?”

年輕的教主揉着臂膀上大大小小的瘀青,同教中長老商議大事,曉遙便躲在簾子後不斷地點頭。

“聽探子回報,京城內瘋傳三皇子遇刺。”

曉遙點頭:“怪我。”

“左護法上報分教遭到了不明人士的襲擊。”

“怪我。”

“右護法身體不适,今日不能面見教主了,還請原諒。”

曉遙一臉悲戚:“都怪我。”

他心知,天下自他出生起就注定不會平靜了。

然而他的七巧玲珑心不允許他就此自暴自棄。至少此刻,他對自己說,能守得住我的美貌。世人晚一點見到他的美,便會晚一點陷入瘋魔。

待議事結束,衆人退去,房內又剩下他們二人,曉遙毅然決然地走出簾外。

“請賜我一張面具!”

那是一張質樸的面具,亦是一張醜極的面具。

一塊黑布剪了三個孔!

曉遙見到面具的一瞬腳下一軟,險些跌坐在地。

“為何不去山下買一張?”

“教中經費緊張,能省則省。”

“為何不托下屬做一張?”

“衆人為準備大典之事忙碌不已,我能親為便親為。”

曉遙眼裏滑過一絲不安:“所以我大典上穿的衣服也會是你做?”

年瑞明羞澀一笑,答案不言而喻。

曉遙頓時悲從中來,淚水簌簌地往下掉。

年瑞明見他忽然大哭,手忙腳亂地哄道:“你要喜歡,以後你的衣服都交由我來做。”

聽聞此言,曉遙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他淚流滿面地想,犧牲是為了天下蒼生。

為了天下蒼生啊!

曉遙含淚穿上年瑞明親手為他準備的衣裳時,每個人都用複雜的眼光看他。

傳聞聖子特立獨行,果然不虛。

曉遙低下頭,黑布面罩擋住了他所有的表情,他弓着身坐到席位上,摸摸手邊的書卷,看向幹淨的桌面。

事實上他已經準備好作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了。

像他這般刻意隐藏面貌的美人總是不能得到世人的諒解的,一定會有年輕弟子不知輕重非要過來捉弄他,然後在拉扯中不慎撤掉他的面具,從此拜倒在他的衣擺之下。

果然坐了不到一刻,就有一位門主扭扭捏捏地走了過來。

“聖子……”

他似是有些躊躇,說話頗為吞吐。

曉遙不語,他怕一出聲對方就會被他的迷人聲線給迷倒。

門主又偷偷瞥了一眼曉遙臉色的三個洞,一咬牙道:“敢問這幅面具是何人所為。”

何人作為,他竟敢問這個問題。

曉遙心中鈍痛,再顧不上閉口的決心,萬分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教主……”

那門主同樣詫異非常:“竟然是教主。”

曉遙微微點頭,這般慘痛經歷,除了他還有誰人可以承受。

門主掏出手中精致地木質面具道:“我一向自喻手工精巧,妄圖為聖子做出最華麗的衣飾,沒想到辜負了教主的良苦用心。教主總說聖教發展需腳踏實地,切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巍峨高大的模樣可以令人膽寒,卻不能使人心生敬畏。我總道教主年輕不谙世事,沒想到看不透的是我。”

他對曉遙一拱手道:“聖子一言如醍醐灌頂,在下感激不盡!”

曉遙一直盯着他手中的面具,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此時見他揚謝,以為他終于要送面具了,心下一喜,連忙道:“客氣了。”

他伸過手去,門主卻是避過,道了句“不勞聖子,我自己來”然後在曉遙茫然的目光下,“咔嚓”一聲掰斷了面具,還扔到地上踩了兩腳。

“……”

泫然欲泣的表情挂上了曉遙的臉,可惜透過黑黢黢的厚布,門主只看到了一雙眯眯的眼。

啊,聖子笑了。

門主心中甚感滿足,告辭轉身,留下悲傷的曉遙與破碎的面具。

年瑞明回來時,曉遙已經蹲在地上發了好一會兒呆了。

他走過去撿起面具的殘骸問:“怎麽了?”

曉遙不答,只是喃喃道:“我早該知道的,早該知道的。”

他那麽柔弱,自然會引起旁人欺淩的欲望,那個門主也不例外。

年瑞明瞅瞅他,又瞧瞧手中的物件,了然道:“你在學我做面具?手不巧沒關系,回頭我慢慢教你。”

曉遙深吸一口氣,他沒有想過解救蒼生要面對如此深沉的絕望。

我還能支撐多久?

他羽睫微斂,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浮萍尚有流水依托,他呢?

年瑞明感受到了他的悲傷,猶豫一下,輕輕攬住他的肩膀。

“不要怕,萬事有我。”

曉遙指尖一顫,感動地側過頭去,是啊,還有教主對他一往情深。

接着便聽年瑞明接着道:“你身有隐疾,手腳不靈,口齒不清都沒有關系,我們堂堂聖教難道連一個聖子都養不起嗎?”

“……”

“你為何要踢我?”

年瑞明是跛着腳參加繼任大典的。

曉遙每日只顧顧影自憐,哪裏會什麽禱詞,胡亂地“咿呀”幾句,一股腦地把盆中聖水潑出去了事。

年輕的教主就這麽被潑了個滿頭滿臉,衣衫盡濕。他憶起初見時曉遙腳尖輕觸湖面的情景,一抹臉道:“你的洗腳水?”

“……”

氣氛急轉而下,場面頓時凍住了。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敢說話。全都齊刷刷地盯向曉遙。

曉遙嘟起嘴道:“何止洗過腳,還沐過浴呢。”

衆人又齊刷刷地倒抽了口涼氣,唯獨那對他欽佩有加的門主站了出來,“撲通”一聲給跪了。

“原來聖子接受過聖水的洗禮,我們聖教振興有望了!”

他一跪,身後的幾個門主交換了一下眼神,也跟着跪了下去。頓時,如風濤過林,呼啦啦跪倒一片。

“教主萬歲,聖子萬歲!”

“教主萬歲,聖子萬歲!”

“教主萬歲,聖子萬歲!”

面對此情此景,曉遙心中只有一個感想。

他們果真都被我迷倒了。

年輕的教主濕漉漉地完成了大典,當他換好衣服從房裏走出來時,手上多了一塊綠布。

“我重新給你做了張面具,喜歡嗎?”

曉遙明白他在笨拙地讨好自己,然而他的理智和情感不允許他接受他的好意。

“太醜了,不喜歡。”

“醜?”年瑞明拎起綠布展開來,“我覺得挺可愛。”

他竟然還剪了個笑臉出來!

如此,曉遙更不願接受了。他面無表情時已是極美,笑起來豈不是日月無輝。

曉遙黯然道:“我怕我會美哭自己。”

美麗的皮囊于他而言是多麽沉重的枷鎖,他有多美,心便會多哀傷。

年瑞明想了想,寬慰道:“你只要多注重整潔,時常洗漱換衣,好好拾掇自己,也不會醜到哪裏去,自然就配得上我的面具了。”

“……”

“你為何要戳我眼睛?”

10.

醜。

這個字對曉遙來說,那麽遙遠,多麽陌生的存在,本該與他終身無緣。

直到他遇到了一個睜眼瞎的教主。

11.

曉遙沒有想象中那麽生氣,反而有些欣喜。

世人愛他絕世的容顏,唯有年瑞明不知美醜,只會愛他水晶般的心。

曉遙忽然覺得他和那些膚淺的凡人都不一樣,質樸而有內涵,看他也愈發順眼了起來,就連平時百般嫌棄的綠面罩都戴上了臉。

他想對他好一點了。對這個與衆不同的,愛着他的人,好一點。

因為在不遠的将來,年瑞明會發現他的愛是那麽的渺小,在人世的洪流中不堪一擊,面對四面八方的争奪者,他的聖教無法再為曉遙遮風擋雨。

曉遙看向年瑞明的目光也由憐憫變成了憐惜,任由他執起自己的雙手。

“你的手怎麽這麽黑?幾天沒沐浴了?”

曉遙不語,他發現年瑞明其實長得很好看,劍眉星目,面如冠玉,就連唇角也……

“下次萬萬不可在聖湖中洗腳了,那水被你洗了十餘年,早就臭烘烘了。”

就連嘴角也……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是男子也不需刻意邋遢。”

——啪!

年瑞明捂住嘴角,委屈道:“你為何打我?”

曉遙悠悠一嘆,步伐翩翩地走向池邊,摘下一朵荷花,捧在懷中。

“吾與荷花孰美?”

年瑞明不假思索道:“荷花。”

曉遙扯下花瓣,望着它們紛紛落到泥土上,不複高潔,黯然道:“荷花是我,我就是荷花。”

年瑞明若有所思道:“還是荷花美。”

“……”

曉遙抛開荷花對他勾勾手:“知道我何為打你嗎?”

年瑞明搖頭:“為何?”

曉遙魅惑一笑,輕舔朱唇。

年瑞明:“嘴巴幹,最好多喝水。”

曉遙:“……你過來,我告訴你為何打你。”

年瑞明依言走過去。

——啪!

“你為何又打我?”

12.

他怎麽會沒有荷花美呢?

曉遙不信,更為不甘。

定是年瑞明故意說反話來氣他。

他可不會輕易認輸!

光裸的身軀躺在黑色的綢緞上,愈發襯得肌白如雪,月光柔紗似的籠在他的身上,更增添了一抹誘人的色彩。

年瑞明深沉的眼睛裏閃過不可名狀的情緒。

“這是我的床。”

“是嗎?可能是我記錯了。”

曉遙沒有起身,翻身跷起一條腿,露出精致的鎖骨與一小截白玉似的小腿。

年瑞明動了,走近床頭,溫柔地抱起他。

曉遙溫順地依在他的肩上,手指在他的胸膛上畫圈圈。

夜色撩人,不如他的一颦一笑。

曉遙閉上雙眼,感受這雙有力的臂膀,托着他一路走遠……

走入了他的房間?

年瑞明把他安置到床上,細心地給他裹上被子,這才擦擦額角的汗水,道了聲“早點休息”。

然後走了!

走了!

曉遙目瞪口呆地躺在床上,想不出哪裏出了錯。

他都放下身段出賣色相了,年瑞明怎麽可能抵抗得住他身體的誘惑。

他對他當真一點魅力沒有?

13.

曉遙輾轉反側了一夜,待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格照射進來,就迫不及待地立于鏡子前仔細端詳自己。

嘴角微微勾起,就仿若天上飄滿了鮮花,散發出醉人的芬芳。湊近去看,雪白的肌膚吹彈可破,泛着淡淡的嫣紅,無論怎麽瞧都瞧不出“邋遢”二字,更何論“醜”。

“我自然是美得不可方物。”

曉遙對着鏡中的美人問道:

“難道世人的眼光變了?”

他獨自生活了那麽些年,世道已經變了嗎?

曉遙正暗自憂傷着,忽然靈光一現,福至心靈,想起教中留存着只有聖子才能看懂的聖典。

他把自己關得太早,還沒來得及從上一代聖子中接過聖典就遠離人煙了。

曉遙不再拖延,戴上面具便向藏書閣奔去,果然在最裏面的一層找到了那本《白蓮花寶鑒》。

《白蓮花寶鑒》詳細的介紹了一百零八種白蓮花,包括聖母型,白月光型,妖豔賤貨型……其中最為致命的便是那最後一種。

除主角外萬人迷型!

曉遙越看越心驚,這說的不就是他嗎?

除了他,誰的美配得上“萬人迷”三個字?

他心頭一突,覺得先前萦繞在眼前的迷霧全都消散了,視線豁然開朗。

卷起寶鑒,曉遙迫不及待地去找年瑞明,要向他分享自己的新發現,順便一掃前恥。

年瑞明見着他亦是興奮不已,搶先道:“你見了左護法今日帶回來的西域舞娘了嗎?我從未見過如此的美人。”

曉遙也從未見過年瑞明此等模樣,他在他面前總是木讷不會說話,惹得他不快。

而此刻,年瑞明神采飛揚地向他描述西域舞娘是何等美貌,何等不同,舞姿何等豔麗。

他絮絮叨叨說了半天,才憶起正事,掃了眼曉遙手中的書冊道:“失禮了,你找我何事?”

曉遙張了張嘴,竟是如鲠在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原來他不是沒有魅力。

原來他也不是不懂欣賞。

只是他永遠都看不見他的美。

原來除主角外萬人迷是這般滋味。

14.

“聖子?曉遙?”

年瑞明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

曉遙收回思緒,冷哼道:“不就是跳舞,我也會。”

年瑞明驚喜道:“不知能否有幸一睹?”

曉遙閉上眼睛,感受花的芬芳,鳥的鳴叫。黑色的長發猶如飛揚的輕紗,雙臂如靈蛇般舞動,雙腳點地飛快地轉動着,修長的玉腿來回交疊,他在最動人的樂聲中舞蹈。

年瑞明看了好一會兒,忍不住問道:“你抽筋了?”

“……”

“你怎麽走了?”

15.

曉遙倚在窗沿,憂郁地望着窗外的落花。

年瑞明走過去為他加上一件外衣:“用膳的時間快過了。”

曉遙垂下眼睫,低低一嘆:“沒有胃口。”

“是嗎?”年瑞明道,“我今天特意命廚子做了你最愛吃的醬豬蹄。”

曉遙心中一冷:“在你看來我便是一個只知豬蹄的庸俗貨色嗎?”

“當然不是,你怎會這麽想?”年瑞明詫異道。

曉遙不語,目光重新轉回窗外。

年瑞明道:“你明明還愛吃醬肘子、醬牛肉、燒花鴨、燒子鵝、蒸羊羔兒、蒸鹿尾兒、鹵鴨、臘肉……”

“……”

“你肚子叫了。”

“……我聽見了。”

年瑞明牽起他的手:“走吧,別餓壞了。”

曉遙咬咬牙反手拉住他,不甘道:“沒有雞爪嗎?”

年瑞明一怔,由衷贊道:“你可真能吃。”

“……”

“你為何要扯我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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