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生根》(七)
晚上,他們累得東倒西歪,在通鋪上沉沉睡去。歐陽囡囡、助理小紅兩個女生睡在東邊,剩下幾人睡在西邊,羅大經還打起鼾來。
盱眙夏天蚊蟲極多,嗡嗡嗡的,十分惱人。它們繞着幾個人轉,一會兒飛到這頭,一會兒飛到那頭。
謝蘭生在鋪上卧着,忽然覺得這樣不行,他想,如果叮到莘野、囡囡,拍攝就要受影響了!要叮身上還好,要叮臉呢?要叮嘴呢?難道主演頂着大包被展現在大屏幕上?那太難看了。不止難看,還不真實。在現實中拍攝兩天,劇中劇情能走兩個月甚至兩年,主演一直在同一處帶着大包太離譜了。
居然忘了這個事兒。下回買個蚊帳好了。
那現在呢?
……起來打?
不太行,大家睡了。
對了,謝蘭生靈機一動,想起自己平時在家巨“招”蚊子的體質來。基本上,只要他在,蚊子就不叮其他人,專咬他。
嗯……謝蘭生想想,把薄被給掀到一邊兒,露出胸腹還有手腳,四仰八叉地躺着。盱眙夜裏還挺涼的,莘野、囡囡都捂着被,能下嘴的地方不多。尤其莘野,居然要穿睡衣睡覺,那個料子滑溜溜的,而羅大經和張繼先兩人都是光膀子的,謝蘭生他自己則是穿着一個大白背心。莘野被褥也挺金貴,被抽真空裝在箱子裏。不過,謝蘭生總覺得,莘野雖然一直金貴但其實并不難伺候,有什麽飯就吃,有什麽床就睡,不是特別在意“舒服”,只是個人用的東西看起來挺講究而已。
睡覺……睡覺……蘭生擔心自己半夜太冷了把被抓回來蓋,想了想,幹脆将被團成一條,直接踹到地上去了。
這夜,他又冷,又癢,沒大睡好。蚊子一直嗡嗡的在他身邊轉個不停,走了一波又來一波。
他挺難受。
第二天的一大早上,謝蘭生在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莘野還有歐陽囡囡兩個主演被沒被叮。他把襯衫套在背心上,走到剛洗臉回來的莘野面前。
因為身高有點差距,謝蘭生對莘野命令:“莘野,低頭。”
“???”
謝蘭生也沒再廢話,直接上手捧住莘野的耳側,一用力,讓對方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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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野剛想一把揮開謝蘭生的細瘦胳膊,就冷不丁望進對方清清亮亮的眼睛裏。謝蘭生用淡棕色的一對眼瞳從莘野的額上、唇上一一劃過,無比認真,莘野可以從那當中看見自己的影子,他動作停了。
謝蘭生的手上用力,把莘野的臉扳向左邊,看了看,又扳向右邊,也看了看,還撩起了莘野頭發檢查前額以及額角。到這,莘野終于回過神來,捏住對方一只手腕,撇開了,問:“你幹什麽?”
看主演們都沒被叮,謝蘭生就小得意了。他退後一步,這兒摳摳那兒摳摳,一會兒撓撓手背,一會兒撓撓胳膊肘,看看囡囡,又看回莘野,心裏覺得挺開心的:“這破地方全是蚊子,我看看你倆被沒被叮!好好好,幸好你倆都沒被咬,可以繼續拍今天的。”說完,一高興,還用三根手指捏着莘野下巴,扽了扽:“看看,多光溜!”
莘野明顯愣了愣,謝蘭生卻已經轉頭:“小綠啊,你去鎮上買盤蚊香!坐劉大哥的拖拉機!劉大哥正好要去呢!”他一邊臉上一個大包,其中一邊還被印上床單花紋了。
在得到了應允以後,謝蘭生又回到“床”前,彎腰,拾起地上的被子,用力拍了拍,扔回床上。
莘野過來,一插胳膊,上下打量他滿身的包,問:“謝導,睡覺還打把勢呢。”
“從小就打。”
莘野聽了冷笑兩聲:“在招待所住那幾天老實得跟小貓似的。”
“……”被發現了。謝蘭生小聲說,“确實故意喂蚊子了……別讓囡囡給聽見了。”不然,本來沒她什麽事兒她也肯定要愧疚的。
“你這個人……簡直……”莘野發覺自己有點看不得謝蘭生這樣,默了會兒,忽然回頭,手一指小綠,又一指門口,“還傻站着幹什麽呢!”
想不想今天回了?!
小綠被他吓了一跳,趕緊一貓腰,跑了。
他一直覺得,導演謝蘭生不可怕,男主角莘野才可怕。
…………
今天要拍“墜河”的戲。《生根》影片甫一開場就是彩鳳又懷孕了,而她表現出的“症狀”全是要生胖兒子的,比如皮膚變糙、孕吐輕微、肚子較尖、妊娠線長……跟前兩次并不一樣。于是,全家上下都熱盼着、興奮着,逢人便說“肯定是兒子”,還一起回憶當初那場婚禮。
誰知最後事與願違,生出來的還是女兒。某天,她在河邊給孩子們洗衣服時被自己的丈夫一腳踢下河去。河水挺冷,彩鳳自己撲騰上來,從此染上肺疾了。
在開拍前羅大經說:“幸好囡囡會游泳。”
謝蘭生笑:“我讓朋友推薦人時說過最好是會游泳。”他一邊說,一邊整理囡囡衣服。雖然服裝都是真的,是鄉裏的,可因為要上大屏幕,謝蘭生所選的款式都是比較好看的,也是比較得體的。所有服裝在買來後小紅還用開水燙過,确保幹淨,這個也是謝蘭生的硬性要求。
羅大經點頭:“原來如此。”
因為女主需要“撲騰”,可這條河還有點深,歐陽囡囡水性雖好拍這一場也不容易。因此,在謹慎地考慮過後,謝蘭生決定由他先紮到水下,屏住呼吸,再從背後托着囡囡,讓她的頭露出水面,兩手兩腳一起撲騰,令畫面真實一些、好看一些。謝蘭生覺得,如果囡囡兩腳落地,光用手撲騰,會很假。
因為河水都有浮力,“托起囡囡”并不困難。謝蘭生在最開始時還有點兒抓不住地,然而手上有重量後就又覺得挺容易了。
只聽攝影師羅大經一聲大喊“開始吧,Action”,歐陽囡囡開始撲騰,謝蘭生把呼吸屏住,用力捉着囡囡的腰,讓她放心掙紮,而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又聽岸上的羅大經一聲大叫“好了,OK了”,歐陽囡囡動作停下,擺出正常游泳姿勢,謝蘭生撒手,讓她走了,只感覺到一陣水波。
歐陽囡囡率先上岸,小紅小綠遞過毛巾,讓她別着涼,接着抱起另外一條等謝蘭生也爬上來。
可誰知,足足過了十幾秒鐘,他們兩個也沒等到謝蘭生的再次出現,水面平靜,甚至連個漣漪都沒有。
一切都不正常。
小紅小綠頓時急了,開始大叫:“謝導!謝導!!!謝蘭生!!!”
“……”莘野心裏也是一緊,立即拔腳走到岸邊,一顆心裏全是熊貓,從未嘗過地有點慌。
謝蘭生呢??
他竟然有種虛妄感,突然擔心一切都是一個倉促的亂夢,還沒有來得及沉醉,就倏忽間醒過來了。
正當莘野想下去時,只聽“嘩”的一聲水響,一只白到晃眼的手一把握住莘野腳踝,謝蘭生的頭露出來,他把頭發向後一抹,擡眼看着莘野笑:“嗨!吓一跳沒?”
他沒事,他只是想吓吓劇組。
莘野低頭看着對方,一顆心又落回原處,可平靜後才察覺到它剛才的節奏多亂,一下一下,十分劇烈,撞到胸腔都有些疼,直到現在都有餘波。
他想到了兩個詞來:虛驚一場,失得複得。
怪了。
想想,他大概是不願看見一次叛逆如此收場。
惡作劇得逞。謝蘭生的頭發濕漉,有些亂,有些性感,莘野還是頭一回見到對方光潔的額頭。他的嘴唇也是濕的,正在笑,露出細碎的小白牙。水珠順着頸子往下,再與河面融為一體。
他正捉着自己腳踝,吊着眼角,向上看。
莘野再次有些怔了。
幸好這時小紅小綠一起跳腳并且大叫:“謝導!!!你可吓死我們幾個了!!!”“絕對不能再這樣兒了!!!”
“哈哈哈哈,抱歉抱歉,”道着歉,謝蘭生用兩手一撐,呼地一下蹿上岸來,“呼呼呼,好冷好冷。”
他人還沒等站起來,小紅就把一條毛巾給他蓋在後背上了,謝蘭生用左手一攬,莘野什麽都沒看見,雖然他也并不清楚自己想要看什麽。
…………
在收工回去的路上,謝蘭生他一直都在與羅大經讨論攝影。他們兩個沒完沒了,将別人全排除在外了。
莘野回想剛才那幕,自己也不十分清楚剛才究竟在慌什麽,可此時,見謝蘭生只想電影,對他心思全無察覺,心情莫名不大爽利。
在羅大經點香煙時,謝蘭生終于想起應該跟別人也social一下了,他拖後一步,随口問:“莘野,你會游泳嗎?”
莘野瞥瞥謝蘭生,突然道:“Harvard的學生都會游泳。”
“……啊???為什麽???”謝蘭生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沒有再到前邊去了。
莘野挑出一個尾音:“想聽?”
“嗯,”謝蘭生說,“想聽。”
“好吧。”莘野一幅“你既然這麽想聽,那我就大發慈悲地告訴你吧”的語氣說:“Harvard圖書館最大那座,Harry Elkins Widener Memorial Library,是Harry Elkins Widener這人的母親建的。Harry Elkins Widener是Harvard的一畢業生,主修歷史,畢業五年後,在1912年,乘坐當時最豪華的并且號稱“永不沉沒”的Titanic從英國回美國,結果這艘破船的首航就沉了,1500多人遇難,也是美國歷史上的最大一起海難事故。Harry Elkins Widener本來是可以逃的,但他回去拿了本書,說不可以抛棄最愛的一本書,結果葬身大海。”
“……咦?”
“他愛書,他媽便想建圖書館代替原先那棟破樓。他媽說了,她可以捐100萬美元,但圖書館必須要以“紀念Harry Elkins Widener”來命名,并且每天有人獻花,Harvard不同意,覺得丢人。他媽又說了,那就再加一百萬吧,Harvard則義正辭嚴地回答,‘這不是錢的問題,是原則問題,嗯……真的能給200萬美元嗎?’在得到了肯定回答後,終于舍棄所謂尊嚴,說,好啊好啊,我們建,我們也獻。接着,其母又提出了兩個要求,一是不能改變外觀,因為她會請著名的建築師來負責設計,二是所有大一學生都要學習游泳課程并且通過統一考試——她相信,如果兒子在學校裏學過游泳就不會死。他媽說了,如果違約,她的家族會立即将捐贈圖書全部搬出,送給劍橋。”
謝蘭生愛聽故事,此時微微張大嘴巴,覺得有些難以置信:“……真的???”
莘野繼續講了下去:“Harvard把三項全答應了,圖書館便建起來了。Harry Elkins Widener的媽媽給圖書館第一本書便是兒子回去拿的那本,他最愛的培根。從此,Harvard每日獻花,而且每回擴建都是往地下挖,從來沒有在地上建。另外……我們都要學游泳。”
“真的???”謝蘭生依然不相信,“你扯淡吧?”
莘野見謝蘭生終于不跟羅大經談拍攝了,而是跟在自己屁股後頭,有些愉快:“以後跟着過去看看,我再說是真的假的。”
“……”不是,謝蘭生想,我去你的學校幹嗎?
作者有話要說:
哈佛那個,是真的。不過因為強制游泳太不人道了,在施行一兩年後被迫取消了,剩下兩條一直有效,現在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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