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都靈(十)

晚上, 謝蘭生與莘野二人到某餐廳吃了意面, 又給歐陽囡囡、岑晨等人買了一些小紀念品。蘭生最寵歐陽囡囡, 總是希望她能開心,買了一堆雜七雜八,讓大影帝“哼”了一聲。他本來想給岑晨買AC米蘭的紀念品, 不想都靈根本沒賣的,于是買了AC米蘭的死對頭尤文圖斯的。

零點左右,他們飛離這座城市。蘭生趴在窗玻璃上向外頭看, 有些傷感。此時雪花已經停了, Antonelliana尖塔清楚可見,它的四周幾乎都是星星點點萬家燈火, 偶爾有車洪流一般在城市的動脈穿梭。遠方,阿爾卑斯雪山依舊沉默矗立。

謝蘭生在心裏說:“Bye-bye, Torino。”

飛機越飛越高,都靈, 終于看不見了。

…………

經過兩天舟車勞頓,謝蘭生和莘野終于抵達首都國際機場,疲憊不堪。不過幸好, 他們馬上就能回到各自的家睡個痛快了。

在入境處, 當謝蘭生把自己的紅色護照遞過去後,中國邊檢那個男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似在确認什麽東西。

謝蘭生:“……???”

發生什麽問題了嗎?

大鬧天宮後再回來,他其實也有些緊張, 不大知道“禁拍8年”外會不會有新東西。

難道,難道,他想:會不讓他進國境嗎?這肯定是不能的吧?他是正經中國公民,他還能到哪裏去呢?呃,在機場裏度過餘生?

好半晌後,中國邊檢那個男人對謝蘭生點了點頭:“好,進去吧。”

“……啊,謝謝。”謝蘭生長舒口氣:看來一切只是多心。

他把自己手掌翻開,撂在桌上,等着邊檢還他護照。然而沒有想到的是,對方卻把護照合上而後放在桌子一角,又招來了機場警察在一邊兒暫時守着,擡起頭來,看着謝蘭生,男中音不急不緩,說:“進去吧,可以回家了。這本護照被收回了。”

“收回?”謝蘭生沒反應過來,只呆呆地站在原地。

對方态度其實挺好,又對蘭生解釋道:“這本護照被收回了。您想出國再申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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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這兒,謝蘭生終于明白發生什麽了!

他的護照竟作廢了!!!

知道此事在海關方絕對沒有商量餘地,謝蘭生也只能點頭,說:“好的,謝謝,麻煩您了。”便昏昏沉沉渾渾噩噩本能般地進入國境,連箱子都忘記了提,還是他後面的莘野幫着一起帶過境的。

謝蘭生完全沒想過他的護照會被收回。也就是說,他不可以再出國了。

在被官方禁了以後他本打算繼續拍片,覺得,頂多禁了又禁,禁上加禁,最終年限無限疊加甚至會到七八十年。

可是現在……不能出國了。

那他還怎麽參加展映?又怎麽賣掉版權呢?

《生根》可以賺到40.5萬,也只夠再拍一部片子。

再以後呢?

莘野看出謝蘭生的措手不及,輕聲安慰:“沒事兒,不影響的。我可以去參加展映,也可以去談賣版權。”

“嗯……”對于莘野的這番話謝蘭生沒放在心上——莘野只是他的朋友,怎麽可能為了自己鞍前馬後到這種程度,他又不會出演自己接下來的每部電影。不過,莘野至少有一點沒錯,就是,他雖然不能自己出國卻能委托別人出國。只是,委托別人去賣版權這個究竟不大保險,因為對作品最上心的只有導演本人,對作品最了解的也只有導演本人,不論态度還是技巧都是導演最為合适。何況,經過這次的電影節他都已經有經驗了,不是生手了。本來以為下一次去談判版權會更easy些,原來,是會更難嗎?

人生真是總有“驚喜”。

謝蘭生想,看來以後要請一個比較機靈的制片人了。那些歐美銷售公司可不會跟阿貓阿狗談,他們只見導演或者制片,随随便便地叫人去最後肯定一無所獲。這回如果不是自己十有八九在“打廣告”的那一關就栽了。

可上哪找這種制片呢?以前潇湘制片主任基本全是中年阿姨,管錢,管人,嗓門很大。

本來就難的“拍電影”再次變得更艱難了——他還需要拉到一個很厲害的制片人。

天啊。

哎,頭疼,算了,明天再想吧。

…………

謝蘭生到家以後跟母親說他獲大獎了,還賺到了40萬5,李井柔卻毫不動心,再次說:“在國營廠工作多好!!!你看誰有鐵飯碗捧卻還是要自己單幹的?!人家傻嗎?大國企什麽都有保障,你吃完上頓就沒下頓,找對象兒都困難死!!!我昨天問鄰居阿姨還有沒有姑娘介紹了,人說沒有!一聽就是敷衍人的!”

謝蘭生:“……”又來了又來了,消停十天後又來了。

不過蘭生還是哄道:“淨賺15萬,我賣一部電影出去夠別人掙二十年了,以後誰再說您兒子,就把事實甩他臉上。”

“行了行了,不是那事兒。吃的住的和退休金裏裏外外都沒着落的。大國企能分配房子,你呢?”

謝蘭生也沒有話講。這兩年剛有“商品房”,然而數量非常稀少,平均價格1000塊一平,北京還要更高,他肯定是買不了的。

李井柔又數落一陣,最後道:“哦,對了,你北電的那個教授王先進剛來過電話,叫你回來後就回電。”

“王老師說什麽事兒了嗎?”

李井柔又沒好氣道:“那誰知道!”

“……”謝蘭生看看挂鐘,發現此時是十一點。

“睡覺了嗎?要不要打呢?”謝蘭生在猶豫之後還是決定回個電話,因為如果沒有急事那頂多是不大禮貌,如果真有急事那可能會後患無窮。

王先進還真沒睡覺,他說:“蘭生,恭喜,聽說《生根》在電影節拿到大獎‘最佳影片’。”

“嗯,謝謝老師,我自己也沒太想到。日本版權賣了出去,歐洲則是簽了代理,文藝複興國際公司五年內要賣出20萬英鎊,否則賠50%。”

“哎,也是一個好的結局。文藝複興國際公司運作能力是很強的。”恭喜過後,王先進在話筒那邊突然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開口,“蘭生啊,是有這麽一件事情,電影局的方副局長說希望與你談一談。”

“談?”謝蘭生的聲音委屈,像抱怨,又像撒嬌:“談什麽,還有什麽好談的。我連護照都被收走了。”

王先進又思忖片刻,才繼續說:“蘭生,你也不要太擔心了。處罰決定已經下了,不會變得更嚴重的。方副局長和我講了,他只是想跟你談談,沒那麽嚴肅,你不要害怕。”

“怕倒不怕……”好吧,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認了,他死豬不怕開水燙。

“明早八點就過去吧。你等領導,別讓領導等你。”王先進說,“電影局的地址知道嗎?是在……進門說你叫謝蘭生,去那是找方副局長就好。”

“我知道的。”

“聊完來個電話彙報。”

“好,我會的,謝謝王老師的關心。”

“應該的。那希望你一切順利。”

“嗯。”

放下電話,謝蘭生想方副局長究竟是想“談”些什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竟然睡過去了,還算平靜。夢裏他又回到都靈,在紛揚的雪花又看到莘野。

…………

翌日清晨,謝蘭生把都靈那套近2000塊的西裝穿上,出門坐了一段地鐵,到電影局“受死”去了。他想顯得重視一點、緊張一點,然後死的輕一點。

第一回 被機關約談心裏難免有些打鼓,然而,謝蘭生知道,是福是禍都躲不過,他也只能冷靜面對。

方副局長60多歲,有些白,有些胖,梳着背頭,戴着眼鏡,嘴角邊的兩大塊肉挺明顯地贅了下來,謝蘭生就莫名想起動畫片裏的沙皮狗來。他辦公室非常寬大,一排書架靠牆擺着,大班臺在書架前面,房間東側有一張大皮沙發和一個黑色茶幾,茶幾上面鋪滿報紙。

方副局長讓謝蘭生坐在班臺的正對面,十指交叉,微微笑着,其實還是挺和藹的:“蘭生啊,知道自己犯錯了嗎?”

謝蘭生說:“知道。”

方副局長長嘆口氣:“那,知道已經被處罰了嗎?”

“也知道,”謝蘭生也努力擺出最誠懇的樣子來,“8年以內不可以做電影攝制的工作了。”

“嗯,對。”方副局長還保持着十指交叉的姿勢,卻垂下眼看看桌面,似乎在想要怎麽說,半晌以後才又開口,“蘭生啊,我呢雖然還沒機會見到《生根》這部片子,但是知道它拿了獎,想來它是具備相當思想境界和藝術水平的。”

“???”

謝蘭生有一些疑惑了。

他本來已做好了會被電影局痛斥的準備,沒想到,這個局長竟然突然誇獎起了他的片子。

人都喜歡被承認,室內緊繃的氣氛一下子就緩和了很多。

方副局長又繼續道:“我也看了香港報紙對于《生根》的報道。說實話,我也認為它跟現在很多電影不大一樣,有你們年輕導演要表達的一些東西,有你們年輕導演對社會的一些看法,挺好。這個主題這個內容,個人覺得倒也還好。”

謝蘭生:“???”

不是,這是怎麽一個狀況?

“蘭生啊,你是一個有才華的年輕導演,”方副局長又繼續道,“雖然犯了一個大錯,但以後也可以改正。我們還是非常希望你和鳳毛兩個導演不要輕易放棄電影。在禁拍的這段時間,你們可以曲線救國,當當場記,當當助理,甚至可以寫寫劇本,同時,繼續學習繼續鑽研,不要荒廢本身專業。只要別做電影導演,我們這邊……也是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仔細想想,這個時間說長也長說短也短——其他人在大制片廠也至少要等上6年不是?你已經拍一部片了,只要可以改正錯誤依然會有大好前途,電影局也非常歡迎你解禁後重新執導。”

“……”

他明白了方副局長為什麽要跟他談了。電影局也是惜才的,他在都靈拿下大獎,電影局的領導希望他別輕易離開電影,然而自己違反規定,為了堵住悠悠衆口禁他還是禁到底了。

不過,對副局長剛才的話謝蘭生是不贊同的。

他認為在等待當中他會荒廢他的專業,他學到的一切都會随着時間煙消雲散。電影攝制需要練習,就和學畫畫學寫作這些一樣,只看不練是必定會不斷退步的,學足球學籃球也是,況且,他常常感到時間緊迫,人的一生就幾十年,他需要總結、需要進步,沒有辦法苦苦等待。同時,謝蘭生也認為,在漫長的蹉跎當中,他的沖動、他的激情、他的創造、他的靈性,一切都會被消磨掉。他想拍的是“年輕人”對中國的一些思考,希望呈現90年代初中國人的生存狀态,這是他在某個特定人生階段才有可能拍出來的片子,再過幾年,一切變了——自己變了,中國也變了,他就無法做出來了。

他等不了。他還會拍。他想記錄他自己,也想記錄當下。

當時,對方方副局長,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他是不會說出口的。

兩個人又聊了會兒,謝蘭生的态度良好,終于,到了要告辭的時間。

方副局長其實看出謝蘭生是委屈的,并沒有因電影局的“和顏悅色”而好過些,他張張口,欲言又止,幾經猶豫幾次反複,最後終于長長嘆氣,對着委屈的年輕人說了一些心裏的話:“蘭生啊,其實,電影局也想給你們年輕導演一些路走。”

“……嗯?”感覺到了氣氛不同,謝蘭生又重新擡頭。

方副局長說:“我們其實也知道,你們這些做導演的個個都有創作沖動,想搞創作,想拍電影,甚至一定要做一定要拍,現在這個廠标制度是有一些為難你們。”

謝蘭生:“……啊。”

他把創作當作生命,最開始做地下電影也單純是想拍片子。關廠長讓再等五年,可經過了許多事後謝蘭生已無法相信關廠長的任何話了,那是壓垮他這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不明白,為何“創作”有指标呢?為何非要硬性規定每年只有多少個人可以進行創作呢?為什麽,大導演們壟斷指标,年輕人都不能創作呢?為什麽,全國只有16個廠長有權決定誰能創作誰不能創作呢?唱歌、跳舞、畫畫、拍照、寫作等等,就都不是這樣的呀。難道因為喜歡電影一切就都不同了嗎?連電視劇都放開了呀。

他們心裏那股沖動真的很難壓下去啊,等幾年後再拍的話一切感覺就都沒了。本來,1985年,他們這些愛電影的看到82、83年畢業的北電學生受到重視當上導演,心中全都是充滿希望,才不管不顧學了導演,可誰知道師兄們卻聯合“大導”一起壟斷電影廠标,把門窗又重新焊死,并沒有為年輕後輩争取任何上片機會。于是,他們心裏好多故事但卻一個都不能講。

話匣已經被打開了,方副局長又長嘆道:“其實,我們電影局……也想給年輕導演一些路走。在制片廠不能上片,那就自己籌資拍拍,自得其樂,也是個辦法。我們也都不想毀了有才能的年輕人啊。”

“……嗯?”

聽到這話,謝蘭生被震撼住了。

他本以為電影局是高高在上的老頑固,絲毫不知他們這些年輕人的滿腹心酸,可原來……他們竟是理解的嗎?

一切都與想的不同。

“我們本來想先算了,看看以後會怎麽樣,真有不好的苗頭再制止,至少現在還沒産生什麽不好的結果不是。”方副局長一邊說着,一邊用右手在旁邊的幾份稿紙上拍了拍,有些痛心地道,“然而,謝蘭生,你被人舉報了啊……!!”

“舉報?”謝蘭生擡頭,眼神茫然,他問:“是誰……?”

“這不能說。”方副局長說,“但是,不止一份舉報信啊,分別來自三個導演,說你影響中國形象在國際的正常傳播。所以,你确實是犯了錯誤,私自拍攝私自參展,既然有人舉報你了,電影局就必須處理,不能當作不知道了。”

“……”謝蘭生也理解。既然別人舉報他們,自然沒誰會想護着,否則上面追究起來電影局就有重大失職了。

頓頓,方副局長靠在了大皮椅上,又拍了拍那沓稿紙,苦笑:“謝蘭生,你們離開了制片廠,自己籌資自己拍攝,不争不搶,将所有的電影資源都讓給了那些前輩。可是,你們尊敬的大導們……依然還是容不下你們啊。”

聽到這句感慨,謝蘭生呆了。

不管他在電影當中看過多少人性之惡,都依然會因真實世界渾身發冷遍體生寒。

他們已經不要“廠标”了,可是,即使只是出去參加一些歐美的電影節,獲得獎項,賣出版權,受到關注,也不行嗎?也是擋了他們的道嗎?也是占了他們的利嗎?

就只有這麽一點點啊。

他和鳳毛把正規資源全部呈給大導演們,冒着巨大的風險拍違規電影地下電影,可是,有些大導演們還是不給他們活路走。

作者有話要說:  在現實中,收護照是96年97年的事兒了。張元1994年被禁以後又去拍了《東宮西宮》,不聽話,被沒收了護照。這些都是循序漸進的,不是一起發生的,只是小說不能太散,于是直接并到一起,說明一下~因為熊貓媽媽覺得蘭生兒子還能承受。

蘭生:“……媽媽???”

賈樟柯說拍完《小武》(1997)被禁就是被舉報的……被某大導的文學策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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