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圓滿》(十)

在開機前一星期時祁勇終于抵達北京。他看起來更藝術了, 穿着攝影師的馬甲, 帶着黑方框的眼鏡, 留着濃密的絡腮胡。謝蘭生又圍前圍後,最後,祁勇實在忍不了了, 怒罵:“你真讨厭!”祁勇覺得挺有氣勢,可緊接着他就聽見旁邊莘野“啧”了一聲,還說“40幾歲的大老爺們一見謝導就又撒嬌”, 登時呆了。

帶祁勇回賓館以後謝蘭生沒讓他歇着, 争分奪秒地讨論起《圓滿》的分鏡頭腳本來。電影導演一般都會自己畫分鏡頭腳本,也有請畫師畫的, 但一般會大量參考攝影師的構圖意見。非常強勢讓攝影師照着拍的不是沒有,但比較少。當然, 從來不畫分鏡頭的大咖導演也有一些。

到了晚上,因為祁勇還有時差, 想睡覺,謝蘭生便放過了他,自己走進一家酒吧, “做采訪”。

它名字叫“天堂酒吧”, 是個gay吧,謝蘭生想跟“同志”們好好聊聊,收集信息。電影中的男主才寬是個同志,喜歡男人,但謝蘭生總是感覺他對同志不夠了解, 擔心自己對才寬的塑造、演繹會不到位,因此想來采訪采訪,聽聽同志的經歷、想法,看看他們的一言一行,深入這個邊緣群體。他認識的人裏只有莘野一個喜歡男人,可莘野又不太典型。

1995年,北京剛剛出現gay吧,而在過去,同志只能在公園等公衆場合結識彼此。蘭生是經多方打探才知道了“天堂酒吧”的,他還聽說,它剛開始不是gay吧,是普通酒吧,因為某個活躍分子希望定期舉辦聚會,而老板也很樂于在非休息日裏賺些錢,它才聚起了很多同志。而這些人敢進酒吧這樣的商業場所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由于9月剛在北京舉行的“世界婦女大會”——中國迄今為止舉辦的最大規模國際會議。在這一次大會上面,很多歐美的女同志熱烈讨論平權問題,因為她們的存在,知識分子、普通民衆都受到了劇烈沖擊,北京市民津津樂道,還傳出去許多流言,比如她們打算裸奔,這些流言一傳十十傳百,反而是讓很多以為“中國沒有同志”的人知道這一邊緣群體了。雖然僅僅幾天以後,官方便把非政府組織論壇的開會地點從市中心移到京郊,并對“同志”這場讨論三緘其口只字不提。

謝蘭生把“天堂酒吧”的兩扇門輕輕推開,走了進去。

這裏光線十分昏暗,天棚、吧臺等等地方都漫射着粉紅色光,十分暧昧,十五六張桌子周圍三三兩兩地坐着人,有的坐着兩個女人,有的坐着兩個男人,Gay和Les并不分開。還有些人自己喝酒。

謝蘭生并不大緊張,反而有些躍躍欲試,想馬上就開始采訪。他性子就是這樣,不怕與人打交道,每回都能三言兩語就跟別人熟稔起來,他對這點十分自信。

他點了酒,看看周圍,而後拿着手裏的酒流竄到了一張桌邊,對着唯一的對象道:“您好。”

“!!!”對方十分女性化,眉梢眼角都是陰柔,他看了看謝蘭生,嬌羞道,“您好~~~”

“呃,”謝蘭生手扒着桌子,頭探過去,說,“我是一個電影導演,要拍一部同志片,所以來這‘天堂酒吧’采訪采訪、調查調查,請問您……您……方便回答幾個問題嗎?”

問的如此簡單粗暴,謝蘭生也心裏沒底,同志之間是用眼神等等方式确定彼此的,對着直男曝光身份是件非常危險的事,因為對方可能是警察,謝蘭生做好了對方說自己不是同志的準備。

即使是現在,同志們的聚會場所也經常被警察“掃蕩”,同志們的處境艱難。一方面,在先鋒的學界,已經有了《同性愛》《同性戀在中國》《中國當代性文化》《中國性現狀》等書出版,北京組織“中國彩虹”也發布了解放公開信,可另一方面,法律一直沒有變更,當同還是犯流氓罪,警察依然三不五時就抓點人拘留拘留。當然,比起從前,風險已經小很多了,一般來說好好認錯當天晚上就能出來。

聽謝蘭生說完目的,那個小gay肉眼可見地失望了,他頹喪道:“你問吧。”

“好,謝謝。”謝蘭生先問了幾個比較溫柔的問題,而後漸漸到了重點:“那個,您是怎麽發現自己其實是個同志的呢?當時心境是怎樣的?”

“啊,”小gay陷入深深回憶,道,“就,一直感覺不大一樣……想當女孩,喜歡化妝,喜歡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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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後來,一高年級的男同學喜歡叫我去衛生間,他很帥,給我東西,還用手……我這裏,也讓我對他做同樣的事。我、我當時就挺害怕的。”他一邊說,一邊用手隔着空氣在自己的上身比劃。

“……嗯。”有點少兒不宜。

小gay接着就嬌羞道:“但又感覺好喜歡啊!”

謝蘭生:“…………”

對面,小gay開始大方分享有多舒服,把謝蘭生給聽傻了。謝蘭生是真沒想到他會聽到這些東西,覺得對方真是大膽。

對方又道:“上大學跟室友初戀,可後來……我竟發現他有老婆,還有孩子,就分手了。再後來,我有一回在無意中闖進一個那種廁所,發現大家都……都……才知道,一樣的人是這樣多。我就是在那兒認識自己第二個男朋友的。”

“原來如此。”

兩人聊了十來分鐘,謝蘭生把問題問完,挺開心,說:“能交換個聯系方式嗎?以後可能還要麻煩呢。”

“行啊!”小gay其實十分開朗,把電話號寫下來了,問謝蘭生:“你多大?”

謝蘭生答:“我26。”

“我28!”對方說,“以後叫我‘白姐’就好!”

謝蘭生先呆了呆,一秒之後才意識到這是他們的說法,便笑了:“那就謝謝白姐了!”

“嗯~不客氣~”

之後,謝蘭生被白姐帶着跟其他人也聊了聊,搜集到了更多東西。他又去跟白姐等人也不認識的人搭讪,中間也被別人搭讪過,一直說到晚上十點才帶着本子離開酒吧。

幸好沒有遇到警察。

謝蘭生沒告訴莘野他到酒吧采訪來了,此時也不着急回去,而是沿着大路行走。

他回想着自己剛才在酒吧裏聽到的話,發現,那些人,與平常人有着一樣的欲,一樣的愛,一樣的悲喜。

甚至說,因為邊緣,同類難求,他們有着更激烈的欲,更激烈的愛,更激烈的悲喜。

謝蘭生是當導演的。導演都對人的本能、人的愛、欲情有獨鐘,他默默地咂摸起來。

直到時間實在晚了謝蘭生才回去睡覺。

…………

翌日北京下了秋雨。

已經看過天氣預報的謝蘭生帶着劇組出去拍攝《圓滿》當中才寬郎英最初相識的那場戲。才寬郎英是在一個淅淅瀝瀝的小雨天認識彼此的,而10月的雨天已經不能說是非常多了,平均一年就五六場,蘭生擔心21號正式開機之後的一兩場都不合适,于是,他一看到這個天氣就拉劇組出去拍攝了。

祁勇時差沒調過來,只睡着了三個小時,卻也只能挂着兩只大黑眼圈出發了。

在《圓滿》中,1990年,主角才寬聽人說過最著名的“同志公園”,可他知道別人去那目的都是發洩欲望,十分厭惡,敬而遠之,然而卻在某個雨天魔怔般地想碰碰運氣,看有沒有別的男人也是只想遇到愛的人,不想別的。

而另個主角郎英本意其實不是去“據點”的。他也是個男同志,可一直在苦苦壓抑。這天,出門的他為抄近路兩次經過東單公園,卻總是能遙遙看見一個細瘦的身影。那人撐着一把白傘,站在公園的亭臺前,落寞、寂寥。

因為兩次經過公園至少相隔兩個小時,郎英有些擔心,也有些好奇,便走過去。

開拍了。

再次招募過後還是沒有合适演員出現,蘭生只能自己上了,演才寬。

劇組場記拿着板子一聲大喊:“11場1A鏡!Action!”今天有雨,他必須要大聲兒喊。謝導說了,在吵鬧的地方就大點聲兒,在安靜的地方就小點聲兒,別吓着演員。

謝蘭生在亭前站着。

莘野打傘緩緩走去。

當莘野到亭臺下時,鏡頭轉為背對着他。謝蘭生是撐的白傘,而莘野是撐的紅傘,随着莘野踏上臺階,謝蘭生的白色雨傘逐漸逐漸被遮住了,越露越少,最後不見,同時,從這新的角度,觀衆可以發現才寬身後多了一片楓樹,兩邊都是紅的楓葉,才寬整個被紅色包圍,這象征着,才寬本來蒼白的心被染上了绮麗的色彩。

“郎英”終在“才寬”面前站定,樓梯作為他們之間的障礙物不複存在。

“郎英”開口問:“你……已經站了兩個小時,你難道是在等着誰嗎?”

“對。”“才寬”擡眸看着對方,眼睛裏面流光溢彩,答:“我不知道……我等到了嗎?”

到這兒,一鏡結束,執行導演于千子說:“好!Perfect!”

謝蘭生也感覺不錯,道:“OK,下一鏡。動作快點兒,不然雨勢有變化了,就顯得假了。”

于千子:“嗨,知道!”

又拍攝了兩段對話後,“才寬”“郎英”肩并肩地走在公園的大道上。

一把白傘,一把紅傘,才寬問郎英:“你在哪兒上班呢?”

郎英答了,又問回去。說着說着,才寬把他的傘收起,拖在地上,兩人共打一把雨傘。這段最後,才寬鼓起所有勇氣,說:“下個星期咱們可以再見一面好好聊聊。”

郎英明顯有些猶豫,可是看着清麗的臉,他的內心終究還是無法拒絕,舔舔下唇,說:“好。”

于千子又喊:“OK!Cut!謝導牛逼!真的巨牛逼!”

“真的嗎?”

蘭生因為急着去跟于千子聊拍攝效果腳下步子大了點兒,莘野見了,把傘一傾,幾乎都罩在蘭生那邊,自己身上漸漸濕了。

可謝蘭生沒太發現,心裏單單只想着《圓滿》。

直到确認沒問題了,帶大家回賓館了,他才在跟莘野聊完劇本以後猛地發現對方身上的白襯衫已經濕透了。

他怔怔地看着對方。

莘野此時頭發微亂,被他向後撩過兩把。

白色襯衫全都濕了,緊緊裹在他的身上,箍出整個上身線條。它早已經變得半透,一條一條褶皺中間隐隐露出肉體顏色,年輕、強壯、肌肉結實、富有彈性。莘大影帝皮囊極好,兩邊肩頭又寬又厚,兩邊襯衣随着鎖骨凹入一塊,積着濕氣,最上面的扣子開着,因為雨水,他的頸子閃着光澤。再往下,胸肌高高鼓了出來,連……都能看見,八塊腹肌十分明顯,白襯衫被緊緊吸附在腹肌間的縫隙裏,肉體把白襯衫都隔出塊兒了。一邊袖子是幹的,另一邊袖子卻濕透了,箍着莘野健壯的上臂、小臂和手腕。

被濕透的白色襯衣罩在裏面,比直接露出全身肌理還要讓人心猿意馬。

謝蘭生被兩塊大胸牢牢吸引住了目光,有點兒羨慕。

挺莫名地,他就想起昨天晚上“白姐”說的發現自己是gay的過程。白姐當時在上身比劃:“他很帥,給我東西,還用手……我這裏,也讓我對他做同樣的事。我、我當時就挺害怕的。”“但也感覺好喜歡啊!”

大約是在10個小時前聽到的吧。

想起白姐的那些話,看着莘野的肉色,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無端地,謝蘭生他垂在自己褲縫邊的右手食指尖兒就動了動。

莘野當然沒有發現,低笑一聲,問:“怎麽了?”

謝蘭生擡眼,不是很敢直視對方,拿出演技,把眼神放空,笑道:“才發現你成落湯雞了。謝謝謝謝。不好意思,還拉着你聊角色呢。你趕緊沖熱水澡去,換身衣服,別感冒了。”

莘野盯着對面蘭生足足看了有十秒鐘,才捏了捏他的臉,低笑,說:“知道了。走了。”

“……嗯。”

莘野走後,謝蘭生還覺得指頭跟燒着了似的,又熱,又疼,又癢。

好像真的是中邪了。

怎麽回事……

“……”謝蘭生走進衛生間,把食指在最粗糙的白毛巾上用力蹭了蹭,才終于是覺得好點兒了。

作者有話要說:  蘭生:媽媽,我剛才是怎麽了呢?

熊貓媽媽:……我不知道。

蘭生:哎,我太直了,體會不了gay的心理,還必須去酒吧采訪。

熊貓媽媽:……我咋感覺你不太直。

等到他們在一起了,大概真就沒眼看了……

我記得1995年,大街小巷的租書社已經可以看到《絕愛》了!但真同志還比較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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