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圓滿》(十九)

在《圓滿》中, 一夜過後, 才寬終對郎英坦白。他們兩個坐在床沿, 才寬手裏拿着支煙,挺苦澀地對愛人說,他必須跟他的同學李芳芳去領個紅本, 但是他們互不幹涉,兩年以後分道揚镳。他說爸媽還有一套兩室一廳的小房子,他二人會一人一間, 作為室友和平共處。他幫對方留在北京, 李芳芳則幫他暫時把父母親應付過去。郎英聽了十分痛苦,他自然是并不希望才寬跟人一起住的, 也不希望才、李被人認作夫妻,可郎英也沒有辦法。他忍不住想, 才寬爸媽要他立即跟女朋友戀愛結婚,否則就尋死, 才寬為了緩和現狀拿同學當權宜之計,可是,等才寬跟李芳芳分開, 他們倆的地下關系會不會又再次曝光?難道只要小心一些他爸媽就會忘記了嗎?

可才寬剛交出自己, 郎英無法拒絕對方,半晌以後,他只有也點了支煙,與才寬一起沉默。

才寬爸媽非常着急,第一次見李芳芳就連聲催促二人結婚。才寬還有李芳芳裝作恩愛的樣子, 互相對視,柔情滿滿。當天,才寬送李芳芳走後,兩個老人心滿意足,對彼此道:“看吧,兒子就是還不懂事,咱們父母必須幹預。父母還能害他們嗎?自然會給自己孩子找最合适的出路呀。咱們才寬這不是又走回到了正路上嗎?我看歐美講究什麽‘子女婚姻自己做主’,那怎麽行?”

終于,兩個人在畢業以後舉辦了場“盛大”婚禮。才寬爸媽把能叫的同學同事全叫去了,他們倆還在致辭中再一次地老生常談:“只要真心想過日子,一切矛盾都能解決……”最後,在親吻的這一環節,才寬用背遮住目光,兩個人把嘴唇收回,十分生硬地碰了碰。最後,婚禮進入流水席,才寬郎英在酒店的洗手間裏偷偷見面,才寬為對方戴上戒指。

這些劇情拍了一周。

…………

這天,劇組移到新的外景。

婚後,一路沉默的小夫妻徒步走着去爸媽家,參加“聚餐”。在那裏,他們會被第一次催生。

因為天氣非常寒冷,一開始就不大順利。

攝影機被凍關機了。

“呃,”于千子說,“謝導,今兒這天太冷了,嚯……要不改成拍內景吧?”

“不行,”謝蘭生說,“北京冬天越來越冷,咱們不能冒這個險。”說罷轉眸,“小紅小綠,會拾柴嗎?在三腳架前生堆火,讓祁大攝在後面拍。我看酒店的服務生天天拎着一個鐵桶,借一個來。”今天天氣涼飕飕的,風卻沒有,适合生火。不過,謝蘭生還挺擔心會突然來風刮走樹枝的,放在桶裏比較安全。

小紅小綠說:“不會……”

《圓滿》的現場副導演正好是從鄉裏來的,她聞言喊:“我能幫忙!!!”這是一個潑辣女生,叫賈婷,才剛從北廣畢業,也是一個學導演的,想過來攢攢經驗。高三畢業後,因為數學太差勁了她打算考美術院校,而後,在美術高考班裏她認識了一個同學,那個男生要學導演還說賈婷考不上的,于是賈婷一怒之下也說要上廣播學院,反正美術還是導演對她來說全都一樣,最後她還真考上了,對方卻沒考上,這個性子可見一斑。

“等等。”謝蘭生又想了想:“還是燒點熱水來吧,用酒店的暖瓶裝着。再買兩個大熱水袋,到時候用毛巾捂好在攝影機兩邊按着,試試看。”如果有用就好了,這樣總比生火容易。

小紅小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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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勇把手揣在袖子裏,說:“咝……那咱們就等等他們。”

“不等,”謝蘭生說,“他們回來都哪一年了?他們要先回酒店去,再燒熱水壺、灌熱水袋,太費勁了。”

祁勇懵了:“那現在……?”攝影機都凍關機了!

“……”謝蘭生把攝影機的遮光罩兒給拆下來,接着,他跪坐在地上,拉開自己的羽絨服,一手摟着攝影機,一手掀起毛衣,把攝影機往裏頭塞。

他的毛衣十分寬大,是他媽媽親手織的。

勉勉強強塞了大半,謝蘭生又合上羽絨服,幾根細瘦的手指頭用力攏着兩邊拉鏈。

冰冰涼涼的攝影機貼着肉,讓他差點大叫出來。

“喂!謝導!”祁勇還有于千子等看着蘭生全都驚呆了。

謝蘭生他跪在地上,低頭看地,棕色毛衣被撐起來,有些滑稽,但衆人卻只覺震撼。

“一上午呢,能不耽誤就不耽誤。”謝蘭生還捂着設備,說,“有幹等着的時間,還不如把幾個比較難的場景多拍幾次,或者多給後期剪輯還有配光留點時間,電影永遠還能更好。于千子,你也是個當導演的,記着,不管是趕電影展覽,還是趕電影公映,千萬不要遇到困難就停機了,就歇着了。想要辦法克服克服,不要總是幹等着,能多一天就是一天,能好一點就是一點。拍電影啊,就要經歷九九八十一難,如果幹等着,你到最後必定發現你的電影拍不完了。”

于千子:“……啊,我明白。謝謝謝導。”

抱着攝影機捂了會兒,謝蘭生的肚子麻了。他把設備又拿出來,這回真的能開機了。

“嘿,”謝蘭生說,“來,再拍一鏡。”

于千子有一些嚴肅,說:“好。”

這一上午,謝蘭生用他的溫度把攝影機焐熱三次,小紅小綠還有賈婷才終于是趕回來了。他們拎着一紅一藍兩個牡丹的大暖瓶,灌滿兩個帶斜紋的膠皮制的熱水袋,一人選了一個邊站,用熱水袋貼攝影機。

而後,每回水變涼了,他們就捧起暖瓶倒水。

于千子給他們幾個講謝蘭生舍身焐機器,小紅小綠尤其賈婷全都有些被吓到了。

謝蘭生想:以後都要備熱水袋,不只是為攝影機,還是為膠片。等過幾天,零下15度以後,賽璐珞會因嚴寒與低濕度而帶上靜電,曝光過的膠片則會偷偷摸摸出現光痕,因此,對正在拍的膠片,還有已拍完的膠片,導演都要嚴格保證膠片周圍的溫度,這是蘭生幾年前拍《黑白》時的經驗教訓。

拍電影,就是不停遇到意外,再解決意外。

…………

錄音岑晨一如既往地專注和認真負責。

他帶着耳麥,動不動就大吼一句:“天上有鳥飛過去了!重來!”“兩個道具碰了一下!重來!”謝蘭生沒注意到的岑參都能聽得到。

然而到了某個時間,岑晨表情明顯不對,顯得很猶豫,跟之前的自信果斷完完全全不一樣了。

他皺着眉,抿着唇,緊張兮兮地聽錄音,又用手指按住耳麥。

謝蘭生都覺得不對,停下拍攝,問:“岑晨,怎麽了?”

岑晨沒說話,又從他的聲音背包拿出另外一副耳機,再次監聽。最後,岑晨終于确認了什麽,擡頭,聲音有些絕望地道:“謝導,錄音機壞了。”

“……啊?”謝蘭生趕緊過去。

“真的,聲音一直斷斷續續,而且傳來失真噪音,就是碎裂聲,這可能是線材壞了,要重新焊裏面接頭。”岑晨非常專業,一邊說着,還一邊用一塊膠布貼在接頭的套管上,做标記。

聽完發現竟是真的,謝蘭生的頭皮一麻,問:“這玩意兒才用一年!為什麽就突然壞了?”

“不好說,”岑晨道,“可能就是碰巧‘壞了’。”

“你能修?”

岑晨立即搖了搖頭:“我不會修。一個人能開F1賽車,不證明能修F1賽車。”

“那哪能修?”

謝蘭生想:太背了!他很需要錄音機!

用攝影機只能錄到最簡單的原始聲音,而錄音機卻能随時利用混音加上效果。若是別的也就算了,對《圓滿》他要求很高。

岑晨表情更絕望了:“不知道。錄音設備太冷門了,跟攝影機不大一樣。我可以去打聽打聽,但……謝導,我這邊兒先打聽着,您那邊兒再借一臺吧。”

“借,上哪兒借?”謝蘭生用極大毅力才壓制了那股暴躁,“這不是攝影機,是錄音機!只有電影制片廠用!拍廣告的,拍MTV的,都不用!拍廣告的用攝影機自己帶的錄音功能,拍MTV的用錄音棚拍出來的再做混音,就制片廠有!可誰會借咱們劇組?!”

又來了,謝蘭生想:又來了。

在被禁的四年當中,因為那個“任何個人以及單位均不得支持或幫助以上二人攝制電影”的規定,沒有單位敢幫他了,他的一切都是靠着他自己來安排布置的,不知受了多少折磨。

比如這個錄音機吧。蘭生自己不能出國,就請別人從美國帶——各制片廠的錄音機也是這樣弄回來的。

其他幾個獨立導演都沒買過高級設備,謝蘭生最富。也就是說,特殊設備一旦壞了,他完全不能從國內的同行手裏借一個來,也就只有攝影機這常見器材可以弄弄。壞了就沒了,其實是個極大考驗。

岑晨說:“那,您準備着再買一個?”

“誰買?”謝蘭生的頭太疼了,“莘野?祁勇?去歐美嗎?一來一回要多少天?”這個年代,攝影、錄音設備都是歐美國家生産的,日本也沒有。而中國到美國只有兩條航線,中國民航開的是北京-上海-舊金山-紐約,東航開的是北京-上海-洛杉矶,全都要先經停上海,而且每周只有兩班!

謝蘭生要頭痛死了。東西壞了就必須要到處找人跨洋采補,又花資金又花時間。諾大一個中國沒人可以稍微幫一幫他、稍微借一借他。

他在《圓滿》開拍之前曾經想過再買一個,但,中規中矩的錄音機也至少要一萬美元,好點兒的就更貴了,幾乎趕上半部電影,謝蘭生賣《美麗的海》的錢也只剩下一百萬整了,不敢亂花。他這回去參加影展是打算要買廣告的。對雜志廣告,他還記得森田的話——最便宜的一萬美金,中等級別三萬美金。他還想聘媒體公關邀影評人還有記者去看他的電影展映。他又到必須賣出版權才能繼續拍的時候了。

何況,錄音機是去年買的,出故障的可能性是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特意準備兩臺設備确實非常小題大做。錄音機能用好些年,産品換代也比較快,備用設備如果不用過幾年就被淘汰了,就打水漂了。

而且,他最開始留出八天用來應對各種不測,本來時間也是夠的,可誰知道因為混混被拘留了整整四天,一下變得很被動了。

那現在要怎麽辦呢?

謝蘭生說:“那也只能……岑晨先去打聽打聽,我再想想誰能幫買。莘野祁勇都留在這。萬一岑晨能修好呢。”

然而就在這時,北廣導演剛畢業的演員副導演賈婷說:“謝導,先別。”

謝蘭生:“???”

“謝導,”賈婷突然道,“我去整臺錄音設備!”

“……???”謝蘭生呆了,問,“你是認識制片廠長?”從制片廠借設備是必須經過廠長同意的,沒有人能偷把設備給他們用一月之久。

賈婷說:“不認識。”

謝蘭生問:“那……你怎麽整臺錄音設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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