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圓滿》(二十三)

随後, 《圓滿》進入整部電影最壓抑的收尾部分。

在收尾的劇情當中, 只有才寬那對父母覺得一切都很美好。他們“孫子”可愛好看, 才寬父母拿着照片在院子裏逢人便講。90年代,單位的房常帶院子,裏面有假河、假山, 還有涼亭,他們總在院裏溜達,向鄰居們展示幸福。

才寬郎英則關系微妙。郎英覺得, 才寬以後即使離婚也擺不脫這個家庭——李芳芳的那個嬰兒在身份上是才寬兒子, 大概也會一輩子是。郎英不知還在做戲的三個人何去何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先珍惜着眼前時光。他常留宿在才寬家,他們顯得非常荒謬。郎英讨厭李芳芳, 也不喜歡那個孩子。

而李芳芳對她的孩子态度複雜又愛又恨。

嬰兒非常似他生父,它時不時大聲啼哭李芳芳都置若罔聞, 甚至還會大聲喝止。嬰兒幾次哭到吐奶,胸前襁褓洇濕一片。有一次,李芳芳還想用枕頭蒙他的頭讓他安靜, 幸虧才寬給拉住了。可又有的時候, 芳芳也會生出母愛,照顧他、教育他,雖然随後她又非常厭惡自己痛恨自己。

李芳芳也痛恨才寬——房子裏的另一個人。她意識到她有孕時才寬希望她生下來。如果不是想要留京,如果沒有這假結婚,她根本就不可能跟龍應仁有絲毫牽扯, 更不可能給龍應仁生一個孩子。

柳搖還是演到極致了。

在白天的亮光裏面,李芳芳會整日發呆。她不想吃也不想喝,随随便便嚼點餅幹一整天就過去了。有時,李芳芳會走到陽臺,對着樓下看上很久。

謝蘭生發現,柳搖在拍這些內容時連說話都變弱了。對着才寬,對着郎英,李芳芳的聲音小了。這是蘭生沒注意的,多虧柳搖的表演了。

而在夜晚的黑暗當中,李芳芳會滿眼空茫。

祁勇拍攝大特寫時,突然,柳搖眼角落下淚來。

謝蘭生沒示意停止,攝影機在繼續運作。

淚分別從兩邊滑下,柳搖的手撈過枕巾,偏過頭,擦掉了,再次盯着天花板看,也再次湧出兩行眼淚。最後,她“意識”到四下無人,漸漸哭出聲音來了,一聲兒接一聲兒地,十分放肆,又悲又傷,在寂靜的黑夜當中像個無助的小孩子。

攝影機在默默運作,衆人又被震撼到了。

“謝導謝導,”于千子說,“這個表演太厲害了。”

謝蘭生:“……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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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蘭生知道,柳搖實際是演自己。李芳芳恨兩個男人。才寬父母以死相逼才寬于是娶了自己,而龍應仁因妻子不在把她當作了替代品,兩個都有前夫影子。謝蘭生能想象出來,李賢雖然不愛柳搖夫妻生活也沒少了,一邊……一邊享受。

說實在的,他沒想到。

因為柳搖,《圓滿》效果比預期的好太多了。

世上最好的女演員也未必有這個能量。

她真的已投入一切,也真的在燃盡生命,不管是心理上的,還是生理上的——柳搖完全不在意會傷害到她自己似的,傷心、絕望、壓抑、痛苦,一絲希望一絲光明都沒留給她自己,少有演員可以這樣,謝蘭生還挺擔心的。演員不管如何投入,都應該有避風港的。同時呢,演浸水的那些內容時柳搖也是全不在意,透支生命、探及極限,實在有些太拼命了。

還有,為了演出女主的傷,柳搖她在“崩潰”那場後幾乎沒吃過東西!她不吃飯,只吃吃菜,甚至只喝煮菜的水,還每天都出門跑步,一個星期掉了10斤!謝蘭生沒要求這個,柳搖卻是注意到了,主動表示李芳芳在最後這段應該很瘦。謝蘭生也曾聽說過演員為戲減重的事,但那都是在開拍前,他沒見過這麽狠的,對健康太不好了。

柳搖甚至把在場的其他演員也帶動了。龍應仁的演員、龍應仁妻子的演員還有“才寬的父母親”個個都有超常發揮,不僅僅是演出來了謝蘭生他要的感覺,甚至還能升華升華,讓一切更觸目驚心。

謝蘭生覺得,前半段有莘野壓着,後半段有柳搖壓着,《圓滿》這部獨立電影從頭到尾都挺炸的。而他自己也還不錯。劇本是他本人寫的,他最知道自己要的,本來還有點放不開,可在拍攝的過程中一個“愛人”一個“妻子”卻迅速地讓他入戲了。

謝蘭生是真沒想到《圓滿》可以拍成這樣。莘影帝是一個意外,柳搖更是一個意外,他相信在展映之時它能震住所有觀衆。

他本來對拿獎這事也并沒有太大信心,可現在,莘野、柳搖演完之後,謝蘭生的把握大增。

…………

拍完夜戲都淩晨了,可謝蘭生有些煩悶,抽出根煙叼在嘴裏,拍拍褲兜,卻沒發現火機。

莘野見了,向于千子借了火柴,走到謝蘭生的面前,三根手指輕輕捏着,往回一劃,點着了,紅色火苗蹿升、跳動。

1995年,絕大部分人都已經在用打火機了,可有些人還是在用火柴點煙。

謝蘭生一愣,夾着香煙湊過臉去,猛吸一口,把煙點着。

莘野看着蘭生眼睛,緩緩緩緩收回火柴,手腕抖抖,把火熄了。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看着莘野修長而又骨節分明的手指尖捏着火柴上下一抖,謝蘭生就覺得……真他娘的性感。

男人居然也能這樣。

紅色火焰剛熄滅了,袅袅青煙盤旋上升,謝蘭生和莘野二人隔着煙霧彼此一望。

一如既往,莘野唇線抿得筆直,可謝蘭生想撬開它。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謝蘭生的心裏就有莫名情緒蠢蠢欲動,口沒閉住,輕輕一呼,第一口煙就自然而然地撲在了莘野唇上。

莘野垂眸,問:“你故意的?”

謝蘭生想了想,覺得自己好像是故意的,又好像不是故意的,半天也沒得出結論。

莘野顯然看明白了,突然道:“謝導,知不知道夏威夷州?”

謝蘭生皺眉:“當然。”

“我剛聽說一個事兒。”

“嗯?”

“Baehr Lewin案重審結果出了——三對同志贏了官司。法官已經做出判決,規定婚姻僅限男女的HRS 572-1法律違反憲法,是性別歧視。”

“……”

“謝導,根據這個判決結果,同志享有婚姻權利。我猜Hawaii的立法機構會出一個憲法修正,規定同志不能結婚,但是一切都在變好,別怕。”

謝蘭生用夾着煙的右手指尖摳摳額頭,說:“嗯。”說罷擡頭看向莘野,挺溫柔地說,“一點多了,回去睡吧。”

“好。”

謝蘭生沒再說話了。

他其實有種宿命感,覺得他會愛上莘野。

聽到同志可能結婚他也跟着有些關注。

雖然只是一份契約,但歷來,它代表者本來陌生的兩個人所能締結的最親密的關系。

同志夫妻,未來真會那麽美好嗎?

謝蘭生又抽了口煙。

…………

另外一邊,柳搖回了她的房間,摘下手表,洗臉刷牙。

突然,她的室友助理小紅把門敲的震天響:“柳搖姐姐!我想尿尿!我一邊尿你一邊洗,行不行?!”

柳搖一慌,把門開了,小紅一下蹿進門裏:“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柳搖溫柔地搖搖頭:“你先用吧,我出去了。”

小紅:“謝謝姐姐!”

因為洗臉剛洗一半,柳搖右手拿起毛巾在臉頰上胡亂擦擦,又放回到架子上面,一回頭,卻見小紅兩道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手看。

柳搖意識到了什麽,趕緊把手握在胸前。她白天都戴着手表,沒人見過她的手腕。

“柳搖姐姐……”小紅說,“那個、那個……那個傷疤……”

柳搖明顯猶豫了下,最後知道瞞不過去,笑笑:“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那個時候傻的可以。”

小紅也聽柳搖說過她四個月前剛離婚了,只是不知具體原因,也不知道前夫身份,愣愣地問:“是因為……離婚嗎?”

“是,也不是。”柳搖笑笑,“其實,我跟前夫結婚之前還有一段感情來着,大概三年。兩段感情,一段是從24歲到27歲,一段是從28歲到34歲。”

小紅:“???”

“那人後來是變心了,或者早就不大對了……總之後來跟他‘妹妹’在一起了,認的妹妹。在我們要結婚前夕他突然間提出分手,在80年代……非常尴尬。”

小紅:“姐姐……”

柳搖把手疊在小腹前:“連續兩次被抛棄後我一時間犯傻了嘛。我三歲時母親去世,我四歲時父親續弦。他們不久有了孩子,我在家裏非常……多餘。三十年來我一直在渴望家人、渴望關心,所有有些受不了吧。周圍朋友只是朋友,彼此沒有那種羁絆,我就一直……非常孤獨,于是,把整顆心都給他們了,像溺水之人看到空氣,犧牲太多,付出太多,最後發現都是幻象的時候就受不了了……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永永遠遠沒盼頭了,想,與其一次次地失去最後徹底絕望崩潰,還不如就死了算了。我也知道自己很傻,那些沒有就沒有了,但是,人哪,會在追求的過程中漸漸變得非常偏執,得不到就特別痛苦,這個不是沒追求過它的人能體會到的。不過,就像剛才說的,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時間可以治愈一切,對于那些極端感情都習慣了,也麻木了,沒感覺了。而且,我現在還有事業呀,還有演戲呀。跟你們大家一起拍戲非常充實非常開心。”

“嗯,”小紅眨眨她的眼睛,“真沒事了?”

“真沒事了,現在想想當初好傻。沒有什麽過不去的。”

“這就好。”

“行啦。”柳搖說,“你不是要尿尿的嗎?趕緊呀。”

“對了!”小紅這才重新感覺自己膀胱要爆炸了,一邊跑一邊解褲子,“憋死我了!”

“小紅,”柳搖在給對方關門前,不經意似的又說了句,“我手腕上的那個傷別讓謝導他們知道,行嗎?”

小紅:“啊?”

“謝導就愛瞎操心,我怕他又東問西問,太煩了。”

“哦哦哦哦,我知道了!”

柳搖還是握着把手,沒關門,又問一遍:“小紅,行嗎?”

“嗯,”小紅坐在馬桶上,提着褲子,說:“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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