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別離
待冰雪漸融春寒料峭之時,白束總算松了口氣。
這一年,總算是熬完了。
這一世,也總算是過完了。
臨至臘月,他已是徹底下不來床,琴彈不了,路走不了,飯吃不下。
身子似乎已是沒了多餘的力氣去消化飯食,吃完便吐,師父無奈只能硬填下去再封了他喉管,讓東西硬是返不上來。
年集的時候,師父又給他買了一串冰糖葫蘆,當初是舍不得吃,如今卻已吃不下去,舔了兩個糖皮便插在瓷瓶裏當了擺設,直到糖衣融化,顏色褪去,果肉幹腐也沒再吃的了。
飯吃不下倒是還好,畢竟身子早已沒了餓的知覺,唯一難熬的,是這蠱蟲一到夜裏就興奮難耐,整夜整夜的胸口刺痛,夙夜難寐。
寧琅每夜陪着,看白束把自己蜷的似那胎中嬰兒,眉頭緊皺,實在忍不住了才從口中滑出一聲低吟。宛自輕風過院,幾不可聞,寧琅卻深知其中苦楚。
換作常人,恐早已垂梁飲鸩,自尋解脫,他之前養的那些小狗從來沒有哪個能堅持到現在。有時候寧琅都搞不明白他到底是靠着什麽這樣苦苦懸着自己。
在初春午後總算小憩了片刻,待白束醒來擡眼,只見窗外日光傾洩,光柱裏是久久不肯下落的俗世塵埃。但見師父跪坐窗前,白袍舒緩,長發如墨,手頭擺弄着的竟是一株半開半閉的新桃。
一時間竟似已然靈魂出竅,身子輕快,疼痛全無,俯瞰着這絕世盛景,不禁心頭大喜。
再一想,自己該不會是死了吧?
原來解脫竟是這般滋味。
可他答應了師父要熬滿一年,若是此時走了,師父該當有多失望。
幾乎是拼盡了全力往胸口上一擊,疼痛頃至,身體回魂,白束趴在床沿猛咳起來,帶動全身四肢百骸都跟散了架似的。
寧琅立馬奔至床邊,但見殷紅鮮血順着白束那蒼白的指節滴落下來,在素白的衣衫上暈染開朵朵紅梅,當即提神斂氣将一股至純真氣送至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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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一會白束才緩過一口氣來。
凝神看着窗臺上那一枝碧桃,無奈笑起來:“又看見這桃花……我還當是已經神游天外了呢.師父怎的也會去桃園子裏偷桃花了……沒叫王二麻子逮着你?”
“往年初春你都給我摘一枝桃,等到開罷每每春已過半。”寧琅抱着懷裏的人,早已瘦的不成樣子,皮下骨骼清晰可見,一時間心痛難以加附,只得繼續沉聲道:“今年我也贈你一枝桃花,花未凋,人不亡。”
白束看着那枝開了三成的桃花笑了:“好,花未凋,人不亡。”
生辰當日,師父問他還是什麽未了的心願。
那雙眸子依然清透,卻已無法全然張開:“吃一碗……酒釀團子,看一看桃花……最後……能死在師父懷裏……此生無憾。”
團子吃了兩口,一想到自己來年也沒得好過了,白束也便釋懷了。
桃花看了半日,還是師父把他抱到了門前的土坡上遠遠望着,清明時節雨紛紛,師父還是執着自己畫的水墨青花傘,雨敲在傘面上的聲音聽不真切了,卻還是覺得師父執傘那手當真好看。
是夜,可能是疼習慣了,心口銳痛竟也沒覺到,只是靠在師父懷裏,心安的很。
“明日,我會剜你雙眼,取你心頭血。”
白束無力笑了笑,似是留戀,又似是解脫。
“我許你來世,到時你便做我兒子吧,圓你一個喚我爹的願。”
“不,”白束原是已沒了力氣,卻猛地挺了挺身子,擡手撫上寧琅臉側:“我不做你兒子,師父,我們來世做夫妻,還交頸而卧,同生同死,同堕輪回,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寧琅映着如豆燭光倏忽笑了笑。
那一瞬白束竟看的有些癡了,寥寥二十載,他沒見師父笑過。只道師父是那天上的神仙,沒有他們這些凡人的七情六欲,怎知師父這一笑竟是這般好看。
寧琅執來一支圭筆,蘸了朱砂,在白束眼角下墜了一點:“我給你眼角下點一顆朱砂,來世好尋你。”
白束閉眼笑了笑。
霓裳妝新束此生,他這名字取的當真好,不僅是束此生了,還要束來生,束生生世世。
一晚上兩個人說了整夜白束小時候的事,止于十二歲之前天真爛漫的年紀,說着笑着便以至破曉黎明。
寧琅擡手在白束眼皮上碰了碰:“閉着眼罷,看不見就不怕了。”
“不,”白束卻執意睜開,半眯了一晚的眸子突然睜的雪亮,直直注視着寧琅那張讓他執着了一世的臉。
一聲嘆息慢慢在房內滑開,那只會彈琴會畫畫的手一點點移下來,挑起他的眼皮,一寸寸深入眼眶。
白束執着地睜着眼睛眨也不眨,力求将那張臉上的一絲一毫都刻在心裏。
沒了眼睛,終是哭不出來了。
眸中血沿着那尖細的下巴滴下來,流進寧琅事先備好的白瓷瓶裏,懷裏的人安靜蜷着,自始至終沒有言語。
寧琅自身後取出貼身帶着的銀錐,迎着清晨第一縷晨光抵在那白衣少年心口上。
白束聽着心口最後幾下跳動,唇上忽覺溫熱一點,最後萦繞鼻尖的是一縷冷香。
他不貪生不懼死,唯一覺得苦的,是愛別離。
最後一朵桃花敗在案上,伴着銀錐入體,白束最後輕輕喚了一聲:
“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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