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三天的午夜，熟睡中的萊昂睜開了眼睛。

瑪麗和海頓背着皮質背包，坐在酒館的馬車上，正在離開。山坡村不産酒，這個世界的酒，也或者只是這些低劣的麥酒與葡萄酒，保鮮的時間非常短，酒館的老板又是個吝啬鬼，不願意浪費任何一枚銅幣，總是在酒館徹底沒酒的第二天夜裏，才會去進貨。

——大約翰是酒館的常客，他深知什麽時候最好別去喝酒，往常的酒只摻和了兩倍的水，當酒快喝完的時候，則摻和了至少四倍的水。

從山坡村去往鎮子的路很窄，最多只能允許兩輛馬車并排。路邊每隔一段距離都會插.一根木杖，木杖的頂端雕刻着自然之神的徽章，用來保護道路的安全。

萊昂的分.身無論變成鳥、蝴蝶，還是野貓、野狼，都能在神杖的旁邊來去無阻，他也看見其他野生動物在這裏路過，但确實沒有怪物靠近這條道路，不知道什麽原理。

漸漸的，山坡村徹底消失在了瑪麗和海頓的視線裏，兩人也徹底放下了心，他們手拉着手，依偎着靠在了一起。

突然，海頓一把抱住了瑪麗，直接從車上跳了下去。車夫奇怪又驚恐的扭頭：“你們要幹什麽？！”

冒險者搖身一變成為竊賊，或者強盜，在酒館裏可是常有的故事。

可他從兩個冒險者的眼睛裏，看到的卻是比他更深的驚恐，還有絕望。車夫看了一圈四周，沒發現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再回頭的時候，那兩個人已經不見了。

海頓和瑪麗越跑越深入密林，他們倆的表情已經因為恐懼而扭曲猙獰，卻一句話都沒有，全程都是安靜的，更顯詭異。

海頓終于停下來了，即使抱着瑪麗，這點路程對他來說，本來應該不算什麽，可過大的精神壓力，已經讓他氣喘籲籲。

“啊！”海頓發出一聲掙紮的咆哮，才意識到自己能說話了，但他還是不能動，仿佛這個身體不屬于他。海頓看了看懷裏的瑪麗，她依舊驚恐的睜大眼睛，顯然只有他一個能說話，“我們只是……只是很害怕，萊昂大人，請原諒我們，給我們一次機會。至少放了瑪麗，她只是個對我唯命是從的傻姑娘。”

“……你們以為，我選擇你們，是巧合嗎？”一只紅眼睛紅腳爪的小麻雀落在了海頓面前的地面上，“你們是我特意選擇的人，而不是随便碰到的人。我很清楚，你們都不喝酒，海頓不會去玩女兒，瑪麗也不會去玩男人，你們偶爾會幫助其他拮據的冒險者，對村民也很溫和，你們名聲很好。”

“萊昂大人，您知道的，我們都是本分的好人！”海頓興奮的叫了起來。

小麻雀看着他，并沒有與他對話，只是自顧自的朝下說：“但那只是表面，我說了，你們是我選擇的人，我一直在看着你們，看你們跟其他冒險者臨時組隊，然後殺了他，拿走他的所有財産。只是最近的十天，你們就殺了四個人。不要誤會，我并不是執法者，或者複仇者，否則在你們殺人的時候，我就會出現了。”

“選擇你們，因為如果有誰把我的特異說破，那會是很麻煩的一件事，那時候我必須殺光整個村子裏的人。但如果是出名的卑鄙之徒，卻又沒道理救一個窮人家的孩子。你們表面上是善良者，本質上卻是自私的亡命徒，正好合适。也因為……我發現你們相愛，雖然你們搶劫、殺人、偷盜，但你們是一對真心相愛，至死不渝的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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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聽起來像是在諷刺，但萊昂提問是很認真的。

要從冒險者中找一個虛僞的騙子，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大多數冒險者都有雙面。在人類村鎮中的他們，和在野外的他們，是完全的兩張面孔。

其實相比起雙人組，獨行俠很适合作為帶路人，畢竟一個人總是比兩個人更好控制。可萊昂還是選擇了這對小甜蜜。萊昂以為，讓他動搖的是這兩個人的名聲真的是最好的。當他發現自己的心願竟然是讓人牙酸的“愛”時，才知道是潛意識這個垃圾，又在默不吭聲的影響着他。

海頓甕聲甕氣的咆哮着：“對，我們就是至死不渝的愛人！你這個吊還沒有蠶豆大的……”

這家夥是豁出去了，萊昂可沒有耐心聽他的咒罵：“所以，如果放走瑪麗的代價是你的命，你也願意？”

海頓把大張的嘴巴閉上了，他看着麻雀，眼睛裏頭都是喜悅。

“可是你愛她的什麽呢？美貌嗎？”瑪麗的外貌并不出衆，女侍者露西都要比她青春貌美。

“我愛她的一切。”

“如果我毀掉她的臉，讓她變成一個醜陋的瘸子呢？”

“只要是她，我就愛她。”

“……”萊昂思考了一會，“那麽你呢？瑪麗，用海頓換你的命，你覺得怎麽樣？”

“不！”尖叫的拒絕脫口而出，瑪麗才發現這時候能開口的換成了她，“不！讓我死吧！讓他活下去！”

萊昂的一部分就潛伏在他們的腦袋裏，掌控着每一根神經和每一條血管，很清楚激素、荷爾蒙或者其它任何一種物質的分泌。謊言還是真實，萊昂比他們自己更加的清楚。

海頓說的是真的，瑪麗說的也是真的。

“你又為什麽愛他呢？他是個這麽醜陋又粗魯的男人。”

“我愛他，我就是愛他，比愛我的生命更愛他。”瑪麗看着海頓，語氣深情又溫柔，“放了他吧，我願以我的靈魂與您交換他的生命！”

這是兩個至死不渝的卑劣的人，萊昂相信了他們的愛情，但是不相信他們的人品：“對不起，你們都要死。我只能給你們一點時間，做最後的道別。”

萊昂做好了聽到兩人詛咒和謾罵的準備，可短暫獲得交流自由的兩人，卻沒有誰提到萊昂，他們甚至不會多給萊昂一個眼神，只是緊緊的注視着彼此，不斷的說着“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都在傾訴着彼此的愛意……

車夫還在等着兩人，整條道路上空蕩蕩的，偶爾林子裏還會傳來野獸的嚎叫。很快，車夫的耐心被消磨殆盡了，他揚起鞭子驅趕着馬車上路了。但路上發生的事情太詭異，車夫忍不住把這件事告訴給了其他人。因為沒人見過海頓和瑪麗，最後旁人也只能猜測，那兩個人是為了逃避另外一半的車資。

畢竟只有到了目的地，才能支付剩下的一半。

“兩個窮鬼！”車夫在酒館裏砸着啤酒杯大罵，他不會告訴其他人，冒險者們的背包都落在了車上，那可是一筆橫財。

同一時間，一群紅眼睛紅腳爪的麻雀飛到了傭兵工會的屋頂上。

一對早就在屋頂築巢的烏鴉哇哇大叫着要趕走這些不請自來的家夥，麻雀們全都湧了上來，眨眼就把兩只烏鴉都啄成了斑禿，挨了一頓的夫妻倆慘叫着狼狽逃走。

麻雀們落在了屋頂上，安安靜靜老老實實，一直到深夜降臨，二樓的一扇窗戶打開。

原本屋頂上挨在一起入睡的麻雀，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沒了蹤影，只有手指粗細的黑色小蛇，一條挨着一條悄無聲息的從屋頂一直游走進了窗戶內。

當窗戶關上，萊昂覺得，兩個冒險者的蹤跡已經徹底被湮滅。

他有些嫉妒，在這種世界裏，那樣的人都能找到至死不渝的真愛？可又充滿了期待，畢竟在這種世界裏，那樣的人都能找到至死不渝的真愛！

萊昂露出了一個真心實意，對未來充滿期待的笑容，進入了夢鄉。

但是，這可是一個“這樣的”世界，即便是一滴血肉都不剩的死亡，有些時候也并非就真的是徹底的湮滅。

“我愛你……”兩個透明的鬼魂擁抱在一起，它們的身體，無論皮膚、血肉，又或者骨頭，內髒，都蠕動着崩潰成一團一團的物質，在從它們的身體上掉落之後，變成一只赤紅色的小鳥。赤紅小鳥又變成了麻雀，只是眼睛和腳爪上的紅色無法褪去。

一個男人站在旁邊，看着兩個鬼魂重演着他們的死亡。

轟！

綠色的火焰在兩個鬼魂的身上燒灼起來，它們發出詭異的尖叫，來不及掙紮，就化為了地上的一捧瑩綠色的粉末。

啪！

有人打了個響指，瑩綠色的粉末仿佛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托着，被小心的送進了玻璃瓶。

“萊昂？明天他就要去路中鎮孤兒院了？”

萊昂并不知道，因為嚴重的知識盲區，他的身份已經洩漏。他還老老實實的在傭兵工會的房間裏待着，萊昂沒得罪露西前，她也只是來送一日三餐的時候，會說上兩句諸如“萊昂你一定能夠回家的”這樣的安慰話。

被萊昂那麽直白的說過一通後，這姑娘每次來就一言不發了。不過，知道萊昂明天就走了，黑發接待員雷迪·梅森倒是來了。他跟萊昂說了一些鎮子上的事情，孤兒院的事情，還跟萊昂說了些他長大後能幹什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