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同性戀”在陶灼的初中時代,已經不是個陌生且無法啓齒的詞。

那些年韓流日風刮得正猛,韓國的娛樂圈和日本的動漫,什麽豆花什麽王道,什麽少爺什麽執事……陶灼不追星,能認出臉的韓國明星不超過一只手,對動漫的了解也只是停留在國家引入的那幾部,灌籃柯南小當家等等。

不過這都毫不影響他從班裏女生的口中,雜七雜八的了解到正在悄然開放的風靡文化。

班裏活泛的同學既能用“你倆同性戀吧,惡不惡心”來笑着罵人,也能轉臉就搭着男同桌的肩膀說“這是我老婆”。

更別提前些年剛去世的哥哥張國榮。

連野史裏都有和珅跟乾隆的愛情故事,說和珅是乾隆轉世的初戀情人。

初中時跟陶灼玩得最好的朋友叫齊涯,齊涯老爸忙着做生意,他被姥姥姥爺帶大,慣得沒五沒六,每天嘻嘻哈哈吊兒郎當,花錢沒數,誰跟他玩得好就請誰吃東西。

陶灼身為一個膚淺的看臉動物,一開始誰都不認識誰,他跟齊涯坐得近,看一個班裏除了他自己就齊涯長得好看,就跟他做朋友。

齊涯确實長得不錯,他跟陶灼是兩種風格,他打籃球,個子高,又有點兒痞,六年級就開始談戀愛,小女朋友個把月就換,扮家家酒一樣鬧挺。

但是跟陶灼玩了初中三年,從沒紅過臉。

不僅不紅臉,還是會扯着陶灼喊“老婆”的那一挂。

有時候無聊起來,兩人能在座位上各自玩着手機,頭也不擡争上一課間的“你是老婆”“你才是老婆”。

韓娛也好日漫也好,張國榮也好“老婆”也好,包括有時候鬧得瘋了,玩大冒險,男生之間撅着嘴打個啵兒……陶灼對這些不覺得抗拒,因為大家的潛意識裏都自然而然地明白,這些都是“假”的。

是相對于每天起床上學回家睡覺、所有人大同小異的平凡生活而言,完全處于另一個世界的東西。

陶灼從沒想過,會在生活中身邊見到真的同性戀。

就像全年級都聽周傑倫的歌,也沒誰會去想能在自家樓下遇見真的周傑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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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厲害跟那個男生的那一吻,看在陶灼眼裏,不真實的程度簡直等同于周傑倫突然背着行李來敲門,還自我介紹其實我是你省外的遠房表哥,哎喲不錯哦!

天際一道悶哄哄的滾雷,樓道裏的兩人分開,陶灼把腦袋縮回去,面紅耳赤地站了一會兒,做賊一樣輕手輕腳地轉身上樓。

回到家,他先趴在窗戶上看了眼,厲害與那個男生共撐一把傘的背影已經遠去了。他從冰箱裏拿了聽可樂出來喝,心口還在咚咚亂跳,膝蓋失重般有些發軟。

陶灼感到很刺激。

既包含了出于窺視心理與“色情”的刺激,又有些說不來的禁忌感。

同性戀。

陶灼滿腦子都是這三個字,可樂什麽時候喝完的都沒有印象,拿着個空罐子瞪了半天。

這應該就是同性戀吧?親嘴兒了都。

所以那個人是厲害的男朋友?

他卡帶一樣反複重播那個畫面,單純的重播,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好像什麽也沒想,就是連着好幾天都無法忘懷。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甚至在夢裏都重現了那個場景,畫面與視角被打散了,但狹窄的樓道、陰綿的雨天、潮濕的青草氣和暧昧的蜻蜓點水,每個要素都鮮明無比。

哪怕厲害親的那個人是女生,目睹了熟悉的人在偷偷親嘴兒,對那個年紀的陶灼來說也是個挺刺激的感受。

他特別想跟誰說一說,卻又不知道怎麽開口。

而且跟誰說,齊涯麽?還是他爸媽?陶臻?

“哎我跟你說,我看見我的家教親了一個男的。”

這句開場白在他嘴邊同樣轉了無數遍,有幾次都開了半個頭了,用胳膊肘搗着齊涯對他說“我跟你說”,又張張嘴說算了。

“你有病?”齊涯被他煩得要死。

陶灼只好随便找個別的話題掩蓋過去。

他隐約有種感覺——這不是個該用來八卦的話題。

不像7班的胖子在走廊上捏他女朋友的屁股,結果教導主任在後面全看見了,這種能嘻嘻哈哈傳遍一個年級的無聊事跡。

這不是個八卦,這是個秘密。

厲害的秘密。

也是他的秘密。

第二周厲害再來上課的時候,陶灼總是不由自主的走神。

厲害的手指指在書上,他想起這手當時就扣在那個男生的後脖子上。

厲害給他講題,他看着厲害的嘴巴一張一合,想到的是這張嘴親過另一個男生的嘴。

兩個男生的嘴。

他們除了親親嘴,還會做別的麽?

肯定會做吧!

說不定還會互相摸……

“你。”厲害沖着陶灼的臉搓了個響指,又往他額頭彈了一下。陶灼頭皮一緊,跟做了壞事一樣回過神。

“什麽?”他趕緊坐直。

“我問你才對吧。”厲害打量他兩眼,把筆往桌上輕輕一抛,向後靠在椅背上,“你今天怎麽了?狀态不好就別上了。”

陶灼以為他生氣了,忙說沒有沒有,又趕緊道歉說對不起。

“我說真的。”厲害擺擺手,示意不是發火,“狀态不好就得調整,聽不下去硬聽也是浪費時間,我今天可以不收錢,明天晚上再來一次。”

他都這麽說了,陶灼更不好意思了,哪還敢走神,趕緊攥起筆拽厲害的手腕,連說:“別別,我錯了,咱們繼續上課吧。”

那天的課上完,厲害照例給他圈了一堆題目當作業,又順手在書頁上寫下自己的手機號。

“你媽媽那裏有我的號碼,我在這兒也給你寫一個,有不會的題可以問我。”厲害說完補充一句:“非常不會的情況下。”

“哦。”陶灼好笑的看他一眼,拖長嗓子點點頭。

厲害想了想,又說:“有什麽心事,想不開的也可以跟我說。”

陶灼心想我真說了不得吓死你?被自己學生看見跟男朋友打啵兒,還能愉快的上課麽。

反正如果換成他是厲害,肯定不想從學生嘴裏聽見他都看見了什麽。

況且陶灼不管怎麽說也屬于偷看,理不直氣不壯,有那麽一點點的小心虛。

不過他也确實有些想知道,如果他直接問了,厲害會是什麽反應。

會不會嚴肅地告訴他不許說出去?

“真的?”他看着厲害試探。

“我就這麽一說。”厲害禮貌地回答。

陶灼:“……拜拜。”

厲害留下的電話,陶灼一直沒有打過。

三天見一面,什麽不會的題都有充足的時間問。到了中考前的最後兩周,老媽更是跟厲害重新商量了時間,從周一到周五,只要厲害晚上沒課,随時都可以過來,周末的全天一直上到晚上九點。

相當于兩周的集訓。

那種強度的補課下,加上中考臨近的壓力,陶灼也早就無暇再去琢磨其他的亂七八糟。

厲害跟他男朋友那樓道裏的一吻,成了個對他的生活無關緊要的插曲,被抛在做題、複習、中考,與初三暑假漫長的夏日以後。

中考前最後一節家教課,該講的都講完了,厲害給陶灼押題,押了最後三道大題,認真地帶着他解題,變換題幹與思維,再舉一反三。

下課後他摸摸陶灼的腦袋,露出第一天見面時那個好看又漫不經心的笑容,說:“加油吧,後面就靠你自己了。”

“好的。”陶灼緊張地點頭,跟厲害擊掌,給自己鼓勁兒。

厲害押中了最後的大題,超額完成了他的承諾,陶灼的數學中考考了102。

全家人樂瘋了,陶灼不要臉,還撺掇老爸去買一小挂鞭在樓下放了。

一直瘋玩到八月底,有天傍晚陶臻帶他出去買衣服,陶臻去買奶茶時,陶灼在商場偶遇了厲害跟他的男朋友,如此近距離的直面他們的同框,那個雨天樓道裏的吻才重新回到陶灼腦子裏。

“我帶家教那個小朋友。”厲害對他男朋友說,又給陶灼介紹男朋友:“我朋友。”

男朋友友好地笑笑,說:“你好啊。”

“你好。”陶灼下意識就往人嘴上看,忍不住又胡思亂想。

什麽朋友,就是男朋友吧!

果然是個不能說的秘密。雖然在場的三個人都知道這個秘密。

真刺激。

“我考了102!”他想起自己的分數,趕緊對厲害說。

厲害“哦”一聲,他不怎麽意外,沖陶灼笑,微微一擡下巴,也透露出微微的驕傲:“我說了你可以。”

那個笑很帥,陶灼到後來也記得特別清楚。

他還注意到厲害在誇完他以後,朝男朋友看了一眼,意思像是在說怎麽樣,我帶出來的小孩。

男朋友帶着笑一瞥厲害,配合着給出一個“你牛逼”的眼神。

這交流很短暫,只是一個對視而已,看在陶灼眼裏,卻是兩個關系親密的人之間,特有的語言和默契。

陶灼能想象到厲害每次給他上完課回去,跟男朋友說說笑笑,分享上課感受的樣子。

不知道他是怎麽跟男朋友形容的自己,陶灼緊張地想,會不會把自己47分的卷子和刻意擺放的美術本,當成笑話說給男朋友一起笑。

想到這兒,當時還只在乎面子比天大的陶灼簡直如芒在背,趕緊擺擺手跟兩人再見,拔腿跑了。

那次短暫的偶遇,就是陶灼在中學時期,與厲害見到的最後一面。

那天晚上回到家,陶灼無聊地東躺西躺,又想起了厲害跟他男朋友的那一吻,他突然來了興趣,想起忘記從哪裏聽來的安利,去下了《藍宇》和《斷背山》來看。

《藍宇》看得他有些難過,《斷背山》沒太看懂,注意力全被那幾場親熱場景給吸引了。

陶臻大呼小叫地在旁邊打游戲,時不時朝陶灼的屏幕上掃一眼,正好看見《斷背山》裏兩個男人兇狠的吻戲,罵了聲“靠”。

“你看的什麽?”他伸着脖子看完吻戲,才猛地一拍陶灼的腦袋。

陶灼莫名心虛,裝傻充楞地“哦?”了一聲,扭頭沖陶臻很正直地睜圓眼:“斷背山啊,齊涯發我的,特別火。”

陶臻也沒當回事,他跟着又看了會兒,沒等到親熱畫面,就咋咋呼呼地繼續打游戲。

等到看《藍宇》的時候,他還跟陶灼一起壞笑着品評了男主角裸戲的尺寸,然後兄弟倆你掏我我掏你的鬧成一團。

也許就是因為陶臻那一打岔,陶灼看完兩部片子也沒什麽特別颠覆的震撼。倒是意識到不論男人與男人,還是男人與女人,感情達到了某個峰值後,産生出的都是同樣的欲望。

只是男人之間那種方方面面都更富含力量的相互碰撞,精神也好肉體也好,都有另一種無法形容的味道。

陶灼蜷在電腦椅裏,不自在地換了個姿勢,鼻尖抵着抱起的兩腿,盯着屏幕無意識地輕咬自己的膝蓋。

還挺……那什麽的。

在随後不久的一天晚上,即将高中軍訓前,再平常不過的一個悶熱夏夜裏,陶灼又做了個夢。夢裏的內容在他睜開眼後就忘得一幹二淨,只有褲裆黏糊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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