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月下回廊
這一夜,搖光殿外月涼如水,寒氣生煙。
吞服了元丹的白姬昏昏沉沉,身子寒熱交加,滿頭虛汗,呓語不斷,驀地感到額間一片清涼,眼眯縫着看見娘親用蘸了水的帕子在為她反複擦拭身子,那夢中婉約輕柔的眉眼,飽含憐愛的目光都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塵封在記憶中與娘親相處的點點滴滴,此刻都如走馬燈放映在她的眼前,歷歷在目。
“娘!”她擡起胳膊,稚嫩的小手死死攥住蓮妃的衣袖,語不成句,斷斷續續地說道:“別走……”
隐隐約約意識到,從此往後,再不能像此刻這般親昵地同她對話了。
“阿浔乖,娘不走,娘就在這陪着你,哪也不去,乖啊!”
蓮妃将白姬抱起,把側臉貼在她滾燙的面頰,一邊低聲撫慰,一邊望向百裏:“她身上怎麽會這麽燙!莫不是吞服了我的元丹之後有何不良反應?!”
彼時,月色半掩,透過雲紋棂花落了一地銀霜。百裏遠遠立在窗下,形容冷峭,漆黑的發,青色的衣,整個人好似遠隔塵世。他的臉隐沒在半爿黑暗之中,連聲音也似從好遠的地方傳來,清冷而遙不可及。
“元丹對于仙妖而言乃是至補靈藥,對凡人而言威力卻太過剛猛。她雖也算水族後裔,然卻無半分妖力,能否完全吸收還得看她個人的造化。”
話音未落,白姬那頭忽然悶哼出聲,兩只手緊緊攥成拳,蓮妃見她明明痛急,卻偏生牙關咬緊的剛強模樣心疼不已,連忙追問道:“若是不能完全吸收呢?”
那頭沒了動靜,片刻後,腳步聲臨近,百裏走至白姬面前,将她的咬牙切齒和滿面痛楚盡收眼底。那是一張無動于衷的臉,他疏淡的眼中目空一切,好像不曾有人駐留,白姬鼻尖猛地一酸,在淚意即将奔湧的那刻移開了眼,內心隐隐作痛像是舊傷發作怎麽也止不住,真真是揉摧衷腸,痛不可遏。
這時聽到他清冷的嗓音在頭頂響起:“若不能,則筋爆而亡。”
語落那瞬,她只覺得大汗淋漓而下,似乎是在應驗他剛剛落下的話般,全身上下恍若被一只無形的手捏成了好幾截,經脈俱裂,挫骨揚灰,蜷縮在蓮妃的懷中大口大口地吸氣,險些厥了過去。
而百裏只是靜靜側立,目睹她的狼狽痛狀而袖手旁觀。
“阿浔,撐住!撐過去以後就沒事了!”為防止她痛得失去神智咬舌自盡,蓮妃緊緊扣住她下颚,低頭在她耳畔一遍又一遍地說道:“撐下去,聽娘的話一定要撐下去!”
神智在逐步抽離,意識卻越發清醒。
白姬伏在蓮妃肩頭,半阖着眼,平生之事竟歷歷在目,到後來所有的痛楚都彙聚到了丹田的某一處,那裏又熱又脹,這時聽見百裏說道:“就快成了!”他從蓮妃懷中接過白姬,掌心貼着她的背送去一股力,白姬只覺腹中一絞,元丹在這股力的推波助瀾下終于在她體內凝固。
白姬幾乎全部脫力,真疼啊——她這麽想着,鬼使神差地握住了百裏的手,兩眼一閉昏了過去,而就在她失去意識的那一瞬,另一只手遲疑片刻,将她反握住。
“沒事了。”百裏眉頭微蹙,目光停在她因為忍痛而咬得血肉模糊的下唇久久沒有移開。
這時,遠方傳來一陣悠揚的唱誦聲,像是群僧禱念佛經,一浪高過一浪,整座搖光殿如同沙雕般分崩離析。附着在幼年自己體內的白姬魂魄忽地變作一道金光倏然向佛音響起的地方而去,一道黑光尾随而上,卻被擊落在地,黑光盤旋一陣化回司南離的模樣,他面沉入水,向前追了幾步,又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而此間,睚眦正伏在陰律司浸涼的地上,兩眼朝天,默默沉思。
它讨厭地府,這裏不分季節,無論晝夜,統統籠罩在一片愁雲慘淡的光暈裏頭,四周圍陰風呼號,凄風苦雨,白日變得好似長夜一般苦捱漫長。枉死城相對好一些,也不過是一群幽魂重複着生前的買賣行當,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罷了。雖說死也是生的一部分,但這股*枯朽毫無生機的氣息,它這些年來,始終沒有習慣過。
“主人——”
睚眦回神,發現水漏已走去大半,不免對伏案苦讀的百裏憂心忡忡道:“你看了那麽久,油燈都已換了三盞,也該歇歇了吧?”
“無妨,時辰還早,我再看一會。”百裏合上書,又抽出了另一本,面前的古籍竹簡堆得像小山一樣高,而他整個人掩埋在書籍的陰影中已然有一天一夜。
在燭光的照耀下,百裏一目十行地掃閱書中的內容,而至今,尚未發現關于凡人以肉身軀殼成為神劍容器的任何記載,他伸手揉了揉額心,又翻開下一本書,無論如何,他必須要找到讓阿浔醒來的法子。
睚眦又趴了會,再擡頭,方才還剩下大半的蠟燭轉眼就到了底,見主人還是一副專心致志的模樣,它無聲搖頭,起身離開。
它經過走廊,感覺庭院裏四處搖曳的樹影就像是暗處張牙舞爪的妖魔,不過它睚眦可不怕,它可是天下第一的神獸,威風凜凜赫赫有名。哪個妖魔在它神威面前不被吓得屁滾尿流夾着尾巴逃走?!想到這裏,它腳步一頓,失落和沮喪齊齊湧上心頭,談什麽天下無敵,關鍵時刻,連主人和小姐姐都保護不了……只會放馬後炮!
一陣冷風襲來,打得睚眦一個措手不及,它搓了搓爪子,回過神來已走到白姬房門口。
門是半掩的,裏頭黑峻峻的什麽也看不清。
大抵是被風吹開的吧,睚眦小小将門拉開一條縫,身子一擠鑽了進去,這黑燈瞎火的它也不點燈,熟門熟路地繞過桌椅擺飾走到白姬床邊,剛準備卧下一躺,不料餘光裏瞥見一人赫赫然立在窗棂下背對着自己。
夭壽啊……睚眦心裏暗啐一口,心道這大半夜的也不知是哪裏來的死鬼成心站在窗口吓它,正準備破口大罵忽然發現不對,這死鬼的氣息好像似曾相識啊,定睛一看,哎呀這哪裏是鬼,不正是它和主人心心念念的白姬小姐姐麽?!
睚眦大喜:“小姐姐!你醒啦!?”
白姬背影動了動,緩緩回過身來,“睚眦?”大抵是睡得有些時日,她嗓子聽着有些沙啞,整個人沐浴在月光之下,素手攏在衣袖裏,一襲桃紅衣裳襯得她五官蒼白透明,好似紙糊的假人兒般。睚眦左瞧右瞧,總覺得她看起來哪裏有些不對勁,仔細再瞧,發現她全身籠罩在一圈瑩白色的光暈裏頭,漆黑長發如柳條般微微散開懸浮在半空中,雙目湛湛,視線朝自己看來時,眸中浮現一泓金光,那周身的氣息,不是凡人該有的……
睚眦終于發現是哪裏不對勁了,“小姐姐——”它向後退了一步,小心翼翼道:“你,身上怎會有妖氣?”細細觀察,便可發現她臉頰邊緣處長出一些鱗片,近乎透明不易發現。
小姐姐莫不是被外面來的小妖占了軀殼吧?!
“哦,你說這個?”話音落下,白姬撸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來,映着月色,睚眦看見她手臂上也長了些透明的細小鱗片,她不以為意道:“我也不知怎麽,醒來便有了啊。”
“難看麽?”她笑了笑,抱着胳膊朝窗外看去,目色裏是陰律司外井然有序卻死寂沉沉的仿現世街道,自言自語道:“雖說是第二次來陰間,但像這樣近距離地觀察還是頭一回,嘶,真冷啊。”
說到一半,發現睚眦并未像從前那樣沒皮沒臉地撲上來,而是與她隔了幾步距離,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不由失笑:“在看什麽?我臉上難道長出花來了麽?”
“不是。”睚眦搖搖頭,一本正經地回答道:“但我發現小姐姐你現在比花還要好看。”
白姬愣住,随即唇邊漾開一絲笑,笑意裏透着幾分無奈:“你的嘴何時變得這麽甜?”
睚眦不說話,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她有一頭濃密而烏黑的長發,厚實柔韌如柳絲般從肩頭垂落直至腰際,而此刻那絲絲分明宛若綢緞的長發竟被銀霜所覆蓋,散發着與月華同色的光澤。顧盼神飛,清冷動人,此刻的小姐姐美得一點也不真實,她的人連同她的笑都好似那觸摸不得的鏡花水月,好像一碰就會碎。
它想不明白,撓了撓頭,對白姬道:“大概是最近甜食吃的比較多,對了,我得趕緊去通知主人,他肯定有辦法幫你将那些鱗片弄下去。”
折身,不知何時,百裏已然站在了門外,四周漆黑,顯得他輪廓看不分明,只覺得他正目不轉睛地盯着白姬,那雙眼像是一口深潭,深不可測,裏頭帶過一絲複雜而又深沉的光芒,落在她白到幾乎透明的臉龐上,随之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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