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殺劍斷芒:殺孽
夜色漸深。
窗外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氣溫慢慢降了下來, 所以陸漾捉弄了寧十九一會兒後, 便很開心地睡着了。
寧十九倒是一夜沒睡, 在屋裏晃晃悠悠地來回踱步, 偶爾看一眼睡相慘不忍睹的陸老魔, 再偶爾幫那人拽一拽纏成了麻線團的頭發。
一時無事,他就開始回想一些無聊的東西來打發時間。
還在天上的時候,他聽說陸漾上一世死時已經過了五千歲。按理說, 五千年時光足夠一個人變得極端穩重和成熟, 不一定要什麽多智而近妖, 起碼得喜怒不形于色, 于人情世故看得很通透才對。
可是寧十九還聽說, 妖怪們的心智和人類修者們的不太一樣,成長幅度和時間并不劃等號。他們有的就特別早熟, 比如魔主龍月,幾乎生而知之;而有的就發育特別遲鈍, 比如某個叫做椿的家夥, 活了幾百萬年,現在依然單純幼稚如小兒……于是寧十九便盯住小小的陸漾, 暗暗琢磨着他是哪一種。
陸老魔上一世一直在混魔道, 接受正規教育只有他闖蓬萊決死山谷前的一百年。據說——又是據說——那時候他鋒芒畢露, 以修行不過百年之身屢屢下山挑戰強敵,斬殺妖獸,懲惡揚善, 整個蓬萊沒有不知道他名字的。
這算什麽?又一個龍月式的早熟天才嗎?
寧十九才不信。他對陸漾前半生的事只能靠道聽途說來猜測揣度,可陸老魔後半生的一舉一動,他都相當清楚。
陸漾後來幹出了好多喪盡天良的事。他和人打架,能打過的就滅人滿門,打不過的就挖人祖墳,除了拿歸了幽冥的死人魂魄無計可施之外,他對紅塵和綠林的每一樣東西都抱有莫大的恨意,不斷地摧毀、摧毀、再摧毀……
若是忽略掉他的絕世修為和令人痛恨的破壞力,這樣子發瘋抓狂的陸老魔,不就和鬧別扭摔門砸桌子的小孩一樣麽?
寧十九當時就覺得這個老魔頭心思太淺。他看着陸漾在海上鬧騰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感悟出來的居然不是波瀾壯闊、海納百川之類的堂皇大道,而是一個小氣巴拉的“非存”,就更堅定了這一想法。
四千歲,那時候陸漾已經四千歲了,竟還是只看着自己,只想保護好自己,只顧随着自己心情瞎胡鬧,甚至還賭氣似的凝了一個帶有自毀傾向的道心……寧十九都被這魔頭的自私和愚蠢驚呆了。
看看人家龍月,雖說也是魔道中人,但人家混得就是一個風生水起,還能拉一大幫人和他一起混。魔主大人振臂一呼,天下魔頭們莫不群起而相應,心甘情願為他赴湯蹈火,為他作馬前卒,為他和正道開戰。
可陸漾呢?悲哉,他永遠都是可憐的孤家寡人一個。
真界從來不缺魔修,陸老魔就算不能當個出類拔萃的君王魔主,找幾個同樣滿懷仇恨的夥伴們一起出來惹事倒是不難。這樣,他打起架來無疑會輕松很多,破壞力也會增大很多,而受傷的概率則會相應減少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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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人心隔肚皮,得防着周遭是否有人暗地裏使壞。
可無論人與人交際何等麻煩,與區區數人勾心鬥角,總比一人面對天下刀鋒來得容易吧?
然而陸漾手腕不夠,不能凝人心為其所用——寧十九經常懷疑,也許陸老魔根本就沒想過和別人交好。他極端封閉自己,仇視別人,甚至不願意施展手段讓別人奉自己為王。
所以龍月是割據天下的枭雄霸主,陸漾只是一個孤零零的獨行俠。
“要不是你天縱之才,妖怪天賦還甚為強大,早在五千年前,你這家夥就該死了吧。”
寧十九看着陸漾的睡顏,忽然心中一動,再次覺得那人長得極為俊秀——俊秀,而可欺。
不瞪眼不冷笑不冒殺意的陸漾,一張臉便顯出有些脆弱的多情,實在是和他的魔頭身份很不搭。
寧十九靠着窗臺回憶了半天,發現陸漾的五千歲靈魂和十二歲**融合得居然毫無阻礙。在陸家不短不長的兩個多月中,居然沒有一個人發現他們少主的不對頭——陸靈可以黏他,小兵可以灌醉他,陸濟可以揍他,就連陸夫人養的貓都可以撓他。
他這個嫩扮得太成功了。只是放下了戾氣和殺氣,他就仿佛真的成了十二歲的凡間小兒,瞞過了包括至親在內的所有人。
寧十九惡意滿滿地想,搞不好陸漾這家夥是那種幾百年長一歲的遲鈍型妖怪,五千歲時的心境和人類的少年也差不了多少,所以才如此契合這重回十二歲的身體吧?
他到底偷偷用法術把陸漾的頭發烘幹了,還美其名曰:濕發睡覺有傷天和,不妥,不妥。
不知多少個時辰,窗外雨聲漸漸微弱了下去。
陸漾在床上翻了個身,迷迷糊糊醒過來,眯着眼看寧十九:“你在這兒做什麽?”
寧十九答:“沒有地方可睡,站着消遣時間罷了。沒做什麽。”
“噢。”陸漾扯出一個含混不清的微笑,嘟囔道,“……殺了。”
寧十九沒有聽清:“嗯?”
“短耳狐啊。”陸漾又翻了個身,背對着寧十九,很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去殺,你不是很有空麽。”
“現在是半夜……”
“反正你也不睡覺。”
“是沒有地方可睡!”寧十九大怒咆哮。
“噢。”陸漾便慢慢扶着腦袋坐起來,搖晃着身軀,點點身邊的床,“那你過來睡吧,我去殺。”
“休想!”寧十九一巴掌把他按了下去,想想仍不放心,凝靈氣作弦線,将陸漾手足都牢牢綁了起來。
陸漾也不掙紮,順勢躺倒,很愉快地一歪頭,似乎又睡着了。
“……”
寧十九莫可奈何,指着陸老魔的鼻子痛罵了幾句,推開門扉,望一望外面淅淅瀝瀝的雨霧,再望一望屋裏酣睡的人,只能不情不願地邁開步子。
然後輕輕關上了屋門。
“小孩子嘛,讓一讓也沒什麽。”寧十九這麽想着,忽然驚道,“等等——我為什麽要讓他?我是他的劫,又不是他爹!”
他一邊用神識搜索着被陸漾盯住的狐貍,一邊衡量着監護人和天劫之間的異同點。而等他發現目标、随手丢了一個煞雷過去時,心中已經隐隐有了結論。
監護人要監護小孩子健康成長,天劫要督促修者不違背天地正道,這兩者形式不同,實質卻相差仿佛。若被天劫督促的修者同時也是一個小孩子,那天劫和監護者也就形成了和諧的統一,無所謂要分得十分明确了……
中了一記劫雷的短耳狐從睡眠中驚醒。望見渾身電光閃爍的寧十九,它先是一怔,接着便蜷縮身軀,一個勁哀鳴起來。
“見鬼!”寧十九狠狠啐了一口,卻不是罵狐貍,而是罵陸漾,“陸老魔算哪門子的小孩兒?那厮就算又好看又幼稚又自私又愚蠢,也是不折不扣的喜歡殺人的老魔頭!”
他喘了一口氣,緊跟着才開始罵那只狐貍:“行了,你那無辜不裝也罷,我可知道你原來幹過的好事。經常下山去吸人魂魄,是不是?變成女人去勾引別的山上的修者,有沒有?哼,活到今天算你走運,活不過明天也是你罪有應得!”
話音甫落,他身上電光更盛,凜然不可侵犯的天道之威向四周席卷而去,草木靜歇,蟲鳥斂聲。寧十九上前一步,伸出手指,死死鎖定了對面那惶急的妖獸。
他心裏也對短耳狐懷着殺心。和陸漾不同,陸漾斬殺妖獸是表象,喝其鮮血以壯大自身才是追求,為的是一己私欲;而寧十九是明明白白知曉了對面那妖獸的罪孽,真正以“除魔衛道”之名下手的,為的是天下蒼生。
二者殊途同歸,但追本溯源,卻迥然相異。所以一者為魔,一者為天道,泾渭分明,絕不混淆。
可是義正詞嚴吼了幾句之後,寧十九竟有些心發慌。
他看着狐貍又抗了幾記劫雷,終于孤注一擲般向自己露出了獠牙,忖道:“我究竟是為了什麽來殺它的?”
為了正道?
還是為了陸漾?
他肯定希望是前者,然而心中有個小小的聲音提醒他:如果不是為了那人,你真的會來這兒麽?
答案是——不會。
寧十九雖僅為天道的一個分支,卻也足以俯瞰芸芸衆生,實在犯不着為了護天道而專程來殺一個萬年小妖。
所以他是為了陸漾而來的。
他不再是一身正氣的衛道士,他是替陸漾背負殺孽的人,是取代了陸漾,即将向蓬萊、向紅塵、向整個真界宣戰的新晉魔頭。
這麽做,也許天道正統會很生氣——不,是一定會很生氣。
寧十九看着自己手裏吞吐的電光,又瞥了一眼兇相畢露、掙紮求生的狐貍,忽然微微笑将起來。
天道正統把陸漾交給了他,現在他寧十九才是陸漾的天劫。只有他,才對陸漾的未來有着全部的發言權和決定權。在這件事情上,任何人——包括天道正統——都沒有置喙的權利。
“只要他能改邪歸正——”他慢慢邁步,手掌掃過,狐貍身上鮮血迸發,雪白的皮毛被染成了慘烈的黑紅色。但寧十九猶未停手,凝劫雷電光為長/槍,徐徐地、穩穩地紮向短耳狐的喉嚨,“我只要他能改邪歸正。”
不是每個面對天劫的人都如陸漾那般還能有反擊的餘力。這只短耳狐不過是最正常的妖獸,修為大概在二階巅峰徘徊,對上寧十九,根本就沒可能有任何翻盤的機會。
槍尖在狐貍的脖頸處轟然炸開。剎那狂野的電閃雷鳴過後,短耳狐已是骨肉碎裂,死無全屍。
當初陸漾還要拼死苦戰,而寧十九這回全程在壓着對手打,須臾即分出了死生勝負。
他垂頭看了看濺了三幽山谷整個谷口的淋漓鮮血,灑然一笑:“除此之外,別無所求,別無所懼。”
他一揮手,火舌從他掌心噴吐而出,瞬間就将所有的血液燃燒殆盡,也将一個萬年妖獸存在的痕跡徹底抹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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