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迷亂之巅:迎面

七尺峰果然高得很,陸漾飛一段, 跳下去啓動一個縮地成寸的法陣, 向上狂飙突進一段, 如此反反複複, 直用了一天一夜的功夫, 這才看到山頂。

“呼——!這天殺的高度!”

他恨聲罵了一句,氣喘籲籲地踏出法陣,撥開眼前細細密密的竹葉, 擡眼看向不遠處。

那兒緋紅的霧氣缭繞, 有一座院落潔白冷澈, 隐現其間。院落之外, 竹林深深, 青蔥蒼翠;又有一灣溪水緩緩而流,繞過院牆, 穿過竹林,不知從何而來, 也不知向何而去, 水波不興,如鏡如玉。

小溪邊有人正垂頭看着什麽, 當陸漾望過去的時候, 那人似心有所感, 也擡頭回望了過來。

絢爛的夕陽之下,缱绻的紅霧之中,那人一扭頭, 登時霧散而雲開,天地都為之一亮……

陸漾立刻就忘記了身上的疲憊,興沖沖竄過去,把斷芒殺劍往地上一插,撩開衣擺,跪地而笑:“師尊!”

雲棠驚得後退了一步,眨眨眼,不敢置信:“漾兒?你怎麽來了?”

陸漾起身,炫耀也似地抽出斷芒劍,道:“徒兒學會了禦劍飛行,飛過來的!”

“師祖的逝水劍?”雲棠一眼認出了殺劍的前身,剛想說“此劍大兇”,忽的輕咦一聲,接過劍來,仔仔細細地翻看了一會兒,皺起眉頭道,“不,不是逝水。外形雖然相同,可精氣神已然迥異。靈氣運行于其上,似乎頗有章法,透出一股嗜血的味道……等等,嗜血?莫非是斬過同類的殺劍?好像還有,呃,神魂?!”

雲棠這才發現這把劍和原來最不一樣的地方,手一抖,差點兒就把這劍給丢了出去。

他喃喃道:“通靈神器?”接着望向陸漾,訝道,“漾兒,是你做的?”

正常人會認為一個童兒能打造神器出來嗎?

面對雲棠不尋常理、卻又無比正确的第一猜想,陸漾哭笑不得,卻不得不趕緊給出一個恰當的解釋。

他當然不能說自己有什麽溫養神器的法訣,于是便開始打馬虎眼:“禀報師尊,徒兒發現這把劍的時候,此劍就已經有了靈性。後來二師叔要徒兒與他比鬥……”

雲棠嗔目結舌,繼而怒氣迸發:“楚二那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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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兒竭力以赴,與二師叔正面對拼了一記,自然落敗不敵。但就在那個時候,徒兒手裏的劍自發動了起來,有一股磅礴的力道從劍身上狂湧而出,把徒兒掀飛了,還把二師叔的劍……弄斷了。”

“……”

雲棠半晌無話,最後拼命咳了兩聲,把喉嚨裏的“運氣”二字咽回去,道:“你二師叔怎麽說?”

“二師叔要徒兒和他學劍。”

“哦!”

雲棠看起來并沒有為自己的徒弟被人搶了而憤怒,反倒開心得緊:“老祖宗贊你劍意了得,現在楚二也這麽說,你又機緣巧合,掌了一把通靈神器……漾兒,看來你倒是個劍修好苗子啊!跟着你師叔好好學,百年之後,你絕不會比虹歆那丫頭差了……”

可陸漾并沒有随着他一起開心,反而沉重了臉色,一字一句道:“徒兒拒絕了二師叔!”

雲棠一怔。

陸漾已繼續說了下去:“師尊說過,修者唯重三件事:根骨,機緣,心性。也許徒兒有習劍的根骨,奈何機緣拴在了師尊這兒,心裏也只念着咱們的千秀峰,想着聆師尊教誨,悟天地大道,并不怎麽想去當劍修!”

他話裏話外透露出“我就認準了你,別家誰也不去”的意思,雖然沒有明說,但聞者莫不清清楚楚。

雲棠難得聽人這麽直截了當地表忠心,又是尴尬,又是感動,一時間幾乎岔了靈氣,竟不知回應什麽才好。

陸漾也被自己驚了一下。這些天戲做得久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此時說的話、露出的表情、發熱的眼眶,究竟有幾分是真,又有幾分是假;那顫抖的聲音裏,可有百分之一的真情流露?

但他很快抛去了這些鬧心的念頭,順勢自然而然地繼續說道:“好教師尊得知,在陸漾心中,師尊和師叔,永遠都是不一樣的!我只跟着師尊您,別人再厲害,徒兒也看不上眼!”

“這渾話——”雲棠噗嗤一聲笑出來,嗑着陸漾的腦袋瓜兒,把一腔莫名的情緒通過這聲半真半假的呵斥,稍稍散去了些許,“——可不要讓你師叔聽到。”

他話音甫落,那邊院子裏就有一聲劍鳴铮然響起,似是在說:

我聽到了!

“……”

雲棠頓時就紅透了俊臉。陸老魔臉皮厚,可是這般惡心肉麻的話被人随便聽了去,那人還是他踩着貶着的對象……他也忍不住磨了磨後槽牙,耳尖有些發熱。

……

等到陸漾彙報完了自己的修行進度,雲棠驚喜萬分地誇了他一大通之後,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陸漾從千秀峰趕到此地,已兩天一夜沒合過眼睛,雖說是修行之人,卻還是孩子氣十足地打了個哈欠。

雲棠便笑:“你這嗜睡的毛病,和你缜師弟可真是一模一樣。”

“是麽。”陸漾話一出口,才發覺裏頭就像摻了冰渣似的,鋒銳冷漠,又寒氣滿溢。他偷觑雲棠一眼,趕緊笑着補救道,“唔,師尊還不帶我去見見他?《百日通則》我都學完了,或許能幫幫缜師弟呢。”

“你哪,別欺負人家就好。”

雲棠寵溺地拍拍陸漾的頭,接着把長劍歸還劍鞘,用右手拎着,左手則牽了陸漾的手掌,悠悠然轉身而行:“随我來。”

“嗯。”陸漾溫順地應了一聲,亦步亦趨。

他湊在雲棠身邊時,就像承了楚淵洗心一劍,道心滌去拂塵,明透唯一,所思所慮的只有眼前這襲青衣,諸般紅塵雜事,早已被他忘了個幹幹淨淨。

某人就屬于被遺忘之列。

十八看着陸漾走向楚二的院落,彎腰捧腹,在竹梢上笑得打跌。

“十九啊十九,你說你這劫,到底要來何用?看這架勢,如果那魔頭某天斷絕魔念,改邪歸正,怕也是因為他的親親師父,而不是因為你!”

寧十九陰沉着臉,直勾勾盯着陸漾的背影,冷冷道:“要麽閉嘴,要麽滾。”

“喂喂,這就怒了?別呀別呀。”十八笑嘻嘻地湊到他身邊來,學着陸漾的口吻和眼神,柔和一笑,深情道,“……只要你說一句,我這就走。”

寧十九一拳頭砸過去:“閉嘴!”

十八啪的握住來襲的拳頭,臉上紅光一閃,笑容卻紋絲不動:“他們進去了。”

寧十九收回手,從幾丈高的竹子上滑下來,擡腳就往楚淵的院子裏奔。

“啧!”

十八唉聲嘆氣地跟在後面,用他那天君級的修為抹去他倆存在的任何光影聲息,好讓寧十九近距離接觸那個人。

那個魔頭……

這是十八第一次親眼看到傳說中的陸老魔。和傳聞中的不同,眼前的陸漾不過一介靈秀稚子,眼眸清澈,笑容狡黠,臉蛋隐隐有了風流俊美佳公子的模樣,雖然渾不正經,卻毫無陰鸷邪惡之氣。

十八無聲地咧出一個大笑:“禍害喲!”

日前寧十九倉促從他身邊離開,說陸漾有入魔傾向,當時十八就覺得,能讓寧十九這般如臨大敵,想來那魔頭定是又搞出了千裏墳場,造下了無邊殺孽……哪知那人僅僅就動了動念頭!

寧十九何時變得如此神經兮兮、大驚小怪了?

十八心下疑惑,便跟過來瞧了一瞧。結果正看到寧十九在陸漾面前十分不濟的表現,他目瞪口呆之後,便認定自己的這位同仁已是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十八看得很清楚,寧十九對陸漾的心态已經嚴重扭曲,扭曲到了……不可言說的程度。

至于什麽個不可言說法,十八忖度了半天,好容易找到了對比參照的對象——就是那種比天道正統都要玄妙的,人類或妖怪們異姓之間名為“愛情”的東西。

說寧十九“愛上”了陸漾,十八也不敢确定。畢竟那兩個人都是男人,或者說,都不是人……而且他們也從不你侬我侬,見面不是吵架就是打架,這真的算是“愛”麽?

十八不懂得下界的情感,天上的諸位都是不懂。他能做如此猜想,是因為天道分支之間不可斷絕的聯系,讓他在目睹寧十九被陸漾壓着的時候,也品味到了寧十九心裏的一絲沖動。

那種生理上的、堪稱罪惡的沖動,當場就讓從未經歷過男女之事的十八僵直了身子,漲紅了臉,羞憤得幾欲自盡。

這是什麽?占有欲?征服欲?還是……獸/欲?

這些詞跳出來的剎那,十八已然回過味來,看寧十九的目光頓時變得萬分複雜。

他這同僚受下界、受那人影響太深,糟糕了……也好玩了!

果不其然,以冷傲兇惡著稱的寧十九,在陸老魔面前屢屢吃癟,鬧出了不少笑話,讓在暗處觀察的十八笑得相當開心。

為了讓好戲繼續演下去,以度過自己漫長無聊的空閑假期,十八随意揮霍着自己天君級的修為,幫助寧十九——追妻!

沒錯,就是追妻!

十八看着身前板着面孔、眸光卻熱切的寧十九,強忍住笑,把臉皺成了一個詭異的苦瓜。

一行人或明或暗都進了院子。一棵青松之後,高瘦的白衣男子劈頭扔了一句過來:

“惡心!”

雲棠一口氣被憋在心口,臉上忽的炸起了滾燙的溫度,嚷道:“背地裏偷聽,可是大丈夫所為?”

“哼,是你家小子聲音太大,可怨不得我亂聽。”楚淵霜雪一般的眸子掃了陸漾一眼,語氣裏卻帶了幾分善意的戲谑。

陸漾膽子愈發大了,偷偷沖他吐了吐舌頭,楚淵也不惱,只是淡淡道:“陸漾,上得我山上,這次要學些什麽?”

陸漾趕緊擺手:“師侄此次前來,只是來見見師尊……”

“那就和缜小子學一樣的吧。”

“……唉。”

既然話題扯到了武缜,陸漾微微眯起眼睛,面部的某根線條驀的繃出了轉瞬即逝的冷意,像是漫不經心一般,順口就問了一句:“對了,武缜師弟在哪兒呢?”

“喏。”

楚淵向後一指,他身後的某間小屋就像為他的行為做注解,屋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瘦削而膽怯的少年慢吞吞走了出來,擡眼看到陸漾,一呆之後,竟抿唇微微一笑:

“呀,漾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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