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迷亂之巅:強硬
過了戌時,雲棠回屋打坐, 楚淵繼續削劍。而院角的一棵古樹上, 十八懶洋洋地第三十次發問:“出來了嗎?”
寧十九不吭聲。
于是十八繼續躺着數他的星星, 知道陸漾窩在那間屋子裏, 依舊沒有出來。
“你說, ”過了很久,十八又數了大約七百顆星星,寧十九突然悶悶開口道, “他不會有事吧?”
十八橫過來一眼:“有什麽事?被裏頭的另一人給生吞活剝了?”
“……”
寧十九都沒精神去反駁這個嘲諷, 又沉默一會兒, 提起了另一個問題:“他不會睡覺了吧?”
十八再次橫過來一眼:“非常有可能。”
“那又不是他的屋子——”
“他不告而來, 現在哪有空閑的屋子給他。”十八無所謂地吹了聲口哨, 笑道,“何況師兄弟擠一張床, 不是挺好的安排麽?”
“……”
于是十八如願以償地聽到了寧十九咯咯的咬牙聲。他愉快地翻身坐起,正想說些什麽, 忽的心中一動:“出來了!”
底下, 屋門又發出了吱呀的聲音。不僅十八、寧十九循聲望了過去,就連專心削劍的楚二, 也擱下手中的活計, 挑眉回頭相望。
月光下澈, 屋裏先鑽出一個瘦小的身影,半邊探出屋外,半邊還留在屋子裏, 似乎在扶着什麽東西——扶着什麽人。
接着,被攙扶的人向前踉跄了一步,帶着外頭那人同時向院中一跌。
被雲霧染上了紅色的月光灑在二人臉上,模糊地映出了二人蒼白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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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魔!”
寧十九看見陸漾那副相當凄慘的相貌,當即就瞪大了眼,豎起了眉,差點兒沒從樹上直接跳下去。幸而十八一把拽住了他,才讓他稍微恢複了些許清醒。
“怎麽回事?”寧十九從牙縫裏咝咝地往外吐冷氣,“怎麽回事?這是怎麽回事?!”
底下的楚淵似乎也問了一句相同的話。武缜扶着腳步虛浮的陸漾,很艱難地行了半禮,回道:“禀師伯,師兄他喝了一點兒酒……”
“喝醉了?”
楚淵和寧十九異口同聲,臉上同時浮現出驚訝的神色。緊接着,一個戲谑嘆息,另一個則怒氣狂飙。
“喂,喂!”十八感到手中的反抗忽的拔高了一個層次,趕緊更加用力地扣住寧十九的肩膀,确定這人不會伺機掙脫出去,這才疑惑道,“不就給你家相好灌了點兒黃湯麽,你犯得着和一個凡人置氣?”
“黃湯?你瞎了?”
寧十九冷笑一聲,毫不吝啬地送給十八無數白眼。
可又見底下楚淵似乎也對“醉酒”一說深信不疑,和十八這天上來的都被那“缜師弟”巧妙瞞了過去,寧十九心裏怒火稍歇,一股審慎的寒流撫過脊背。
“原來他們都沒看出來?都不知道?”
在陸家軍營的一幕幕飛快閃過眼前,寧十九思量了一下,問十八:“确定這是醉酒?”
十八點點頭,瞄着陸漾的神态動作,分析給寧十九聽:“看你家那魔頭,腳步虛浮,面色酡紅,眼花頭暈,可不就是醉酒之相?還有更明顯的……你看你看,他那笑!”
不用十八說,寧十九眼睛早就盯住了陸漾的笑容。
月光之下,陸漾眯着雙眼,一挑眉,一勾唇,明明是少年稚子的青澀容顏,卻硬生生笑出了幾分肆意和狂野。那笑容裏頭,陰暗晦澀之處如鬼火湧動,火光雀躍,陸漾外表看起來很是飛揚歡快,但是內裏的幽冷殘忍之意,卻未嘗少了半分。
這笑容寧十九可記憶猶新。
那是陸漾第一次醉酒之後,勾着他脖子笑出來的模樣!
那時候他說的話寧十九也記得,什麽“赤/裸着扔出去”,什麽“欲/仙/欲/死”,都是一介老魔頭才能說出來的渾話,陸漾只在他面前說過,也只能在他面前說!
陸漾可以把自己的一切秘密公諸于衆,可以擺出任意一副面孔,可以在微笑、讪笑、嘲笑、冷笑之中随便切換,但是只有這副模樣,他不可能輕輕松松擺出來——他絕不會告訴世人,老子曾在魔道混了五千歲!
哪怕他渾渾噩噩,只剩了最後一絲理智……
他都沒可能在外醉酒!
陸老魔一生狡詐,可進了那“缜師弟”的屋子,出來就瘋瘋癫癫,智商直降為負數,若說這不關姓武的什麽事,寧十九打死都不相信。
現在寧十九盯着陸漾那笑容,一顆心都跳到了嗓子口,生怕楚淵下一刻就看出不對勁兒來,拔劍翻臉,吼一句“何方妖孽!”——那陸漾的餘生就徹底完了。
可楚淵平日裏眼睛毒辣犀利,偏偏今夜就和瞎了一樣,任由陸漾帶着那詭異的笑容在他臉前晃蕩,臉上平淡無波,最多只是訓斥了一句:“去去,回去睡覺!”
寧十九已經運氣凝神,只等楚淵現出一點懷疑的苗頭,就要先下手為強,以雷霆手段将這位劍修當場制伏,抹去記憶。這樣做無疑風險極大,因為動靜很可能驚醒屋裏打坐的另一位宗師級修者,運氣不好的話,山下那幾個修為不俗的楚淵弟子也會摸上來……但為了陸漾以後的正道生活,寧十九打算不管不顧了。
然而楚淵的異常淡定讓他有些發懵。
再看十八,也是一副氣定神閑的表情,壓根兒不像是看到了什麽不可言說的邪笑。
寧十九心中一動,壓住腦子裏亂哄哄的煩躁不安,問道:“他那笑,怎麽了?”
“啊?”十八頗為奇怪地看他一眼,稍一猶豫,收手在自個兒臉上來回比劃着,說道:“就是典型的喝高了的笑啊。樂呵呵的,呆呼呼的,很傻,很白癡——你看不到嗎?”
寧十九當場就噴了出來:“你說誰呢!”
兩人大眼瞪小眼,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兩人看到的是不同的場景,難怪說話都不在一個頻道上。
“障眼法?”知道楚淵也看不見陸漾的邪笑,寧十九稍微放下心來,又穩穩地坐回樹梢上,摸着下巴思索,“那小子不簡單哪,既能讓老魔露出那樣的笑容,又能瞞住一個劍修,一個天君,唔,難道他也是個隐藏甚深的絕代妖魔?”
“我情願相信是你在發羊癫瘋。”十八順手探查了一把寧十九身上的氣機,對反饋回來的結果不甚滿意,悻悻然聳了聳肩,“你家魔頭精神失常,然後他旁邊也站着一個魔頭,這概率大得很嘛,簡直和你突然脫了衣服在我面前跳舞的概率差不多大。”
寧十九完全無視他的話,自顧自說道:“他那麽厲害,為什麽不連我一起瞞了?還是說,他是故意給我看的?”
“喂,十九,我覺得啊——”
“他又對老魔意欲何為?老魔這種狀态……是被控制了嗎?還是單純喝醉了,戰鬥力還在?”
“聽着,我覺得你——”
“接下來,那人又想做什麽?老魔又要做什麽?我要不要跟下去看看?”
“我問候你祖宗!”十八被寧十九這旁若無人的态度徹底激發了火氣,不顧形象地甩了一句粗口出來。
看寧十九對他的粗口也無動于衷,十八又啐了一口,爬起來揪住寧十九的領子,口沫橫飛地吼道:“我覺得你是!欲/火上腦!亂發妄想症!”
寧十九給他這突兀的爆發吓得一呆,一時竟沒有反吼回去。
十八便更加無所忌憚,由此事向外延伸,手舞足蹈間,把這些天積攢下來的怨氣一股腦都傾吐了出來:
“你看看你家魔頭,人家笑得一臉無害,眼睛漂亮得就像一個小姑娘,你非說人家在陰森森冷笑!你他媽弄出一個這麽好看又傻乎乎的笑容來我瞅瞅?
“好,你再看看魔頭他師弟,那人一副慫包臉,修為低微,骨骼經脈亂七八糟,姓陸的能一個打他一百個,你非說他圖謀不軌,害了你家魔頭!你倒是說說,他怎麽害?為什麽害?害了能幹嘛?姓陸的又不是女人,迷倒了還能玩玩!
“聽着,聽好了!底下那人是陸漾,陸老魔,敢和天道直接叫板的牛人!你犯不着像他爹一樣擔心他,你是他的劫!天劫!
“還有,他死了,一了百了,不正是你一開始的心願麽?有人幫你對付他,那是你幾千年修來的運氣!
“可你這些天都在幹什麽?十九,我告訴你,你現在最該做的,就是趁他病要他命,在陸漾羽翼未豐之前,一刀過去,殺死了事!”
“……”
寧十九一直抿着嘴不說話,胸口卻急速起伏,臉色黑得就像燒糊了的鍋底。
直到十八激情澎湃地說完,兩人相視沉默了好久之後,他才“喀”的笑了一聲,伸手搭上了十八的手腕。
腕骨的觸感,原來是這樣的。
似乎輕輕一用力,就能折斷的樣子。
他又笑了一聲,慢慢張開嘴,一字一句,用近乎冷漠的口吻道:“我和他的事,用不着別人置喙!”
十八登時失語。
寧十九也不管對方會把這句話怎麽理解,只微微低頭,看着底下曾勾住他脖子的那只臂膀,現在勾住了另一人的脖頸。那張俊秀的臉湊在別人臉前,輕松寫意地說着什麽,讓聽話的人面頰通紅,卻是無可奈何。
寧十九能清楚地看到武缜唯唯諾諾的笑容底下,藏着的那份寵溺。
那是十二歲少年該有的表情?
他寧十九又是中了什麽毒,能妄想出來如此場景!
那一刻,在被十八一通呵斥之後,在看見陸漾和武缜的動作神情之後,寧十九前所未有地看透了自己的內心。他能聽見某種毒汁從心髒猛烈四射、深深地滲入骨骼肌肉中的聲音,他也完全明白,那毒汁究竟是什麽。
所有的憤怒,所有的擔心,所有的惶急,所有的焦躁,都在這一刻被毒汁淹沒。
一切的失态,不過源于這一種情緒而已。
“不要別人插手。”
他舔舔嘴唇,最終還是沒有捏斷同僚的手腕,只是輕輕甩開了十八的手掌。然後,他無聲無息地從樹幹上滑下,一步一步,走近了陸漾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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