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天劫之劫:同魂
“從哪兒講起好呢……嗯,就從幾千年前, 故事的主人公都還年幼的時候開始吧。”
“話說很久很久以前, 海上有座山, 山上有個修者。那修者不過十幾歲年紀, 因為家庭緣故, 一直陰沉着臉,隐藏着內心,害怕和外人接觸。為了逃離那個給他帶來巨大傷痛的家, 他一個人千裏迢迢, 來到了一個仙家小島, 來到了那座山上。”
“在那兒, 到處都是高來高去的神仙, 誰都不會管他,誰都不會多看他一眼。這讓那個修者很輕松, 也很滿足。”
“可是有一天,他的山上卻突然來了一位同齡人。那人是為了躲避他師父的責罰, 偷偷跑到小修者的山上來的。他央求小修者幫他躲起來, 幫他在師父面前說謊,把他的師父騙走。”
“小修者本來不想答應, 卻在看到那人又是焦慮又是愉悅的笑容之後, 忽然就答應了。因為他從不知道, 一個人的表情居然會同時出現冰與火,會如此兩極分化,又和諧統一。”
“他覺得那個人十分有趣。”
“後來呢, 他請那人吃柿子,展示他的收藏,表演刻畫陣符、調制毒/藥的全過程。那人一直大睜着眼睛,贊不絕口。從來沒被人誇獎過的小修者,在聽到那鋪天蓋地的稱贊時,又驚又喜,感動萬分,幾乎涕淚橫流,失态當場。”
“再後來,那人終究被他師父發現,提着耳朵揪下了山。唉,小修者又變成了一個人,沒有人來管他,沒有人多看他一眼,他很輕松,卻不再滿足。”
“形單影只,獨占山頭,随心所欲下毒解毒,竟是那麽孤獨又悲哀的一件事。小修者從不知道,他居然也會有害怕寂靜和自由的時候。”
“慢慢地,慢慢地,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他終于把這次萍水相逢、這回給心緒煩亂遺忘掉,重新變回孤僻內斂的壞孩子。但是,那人卻又來了!”
“他說他想念這兒好吃的柿子,也想念可愛又可憐的師弟,便順路過來瞧瞧。”
“被人記住、被人惦念的感覺太過強大,一瞬間就淹沒了小修者的理智。他控制不住地畫了個陣符,困住了休息完想要飛走的來者。”
“一個柿子林,那人在裏頭,小修者在外頭,二人從天黑滞留到天明,又從天明徘徊到天黑,三天三夜,都不曾離開半步。那人用盡了各種辦法,卻破不開法陣,飛離不了地面,最後放聲大罵,邊罵邊笑。”
“嚯!你可不知那笑容!”
“那笑容是小修者這輩子見過的最複雜的表情,沒有之一!他可以解讀絕世法陣,可以調制一流神藥,剖析事物的能力舉世罕有,卻偏偏看不懂那人的一個笑。”
“漾師兄,你說說看,那人在那種情況下,到底是什麽樣的心情?他的笑裏藏了什麽?并不是歡樂、痛苦、焦躁、憤怒、冰寒,或者——全都是?!他究竟是怎麽做到的?一個小小的被師父寵着的無憂無慮的少年,為什麽會露出天下負我的恨極了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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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缜說着,想着,憶着,噗的一下,也跟着怪笑起來。
恍惚間,眼前場景緩緩褪去,周遭忽而一片橘紅。武缜怔怔地看着柿子樹下大笑的少年陸漾,眼神迷醉,如飲鸩毒。
……
“五百年過去了。”
“七百年過去了。”
“一千年過去了。”
“小修者一點一點地解析陣符、藥劑、法訣、人心,除了在最後一項上遇了點兒挫折之外,竟是一路通暢,日進千裏。世間萬物在他眼前褪去神秘之紗,變得淺顯而乏味,無聊透頂。”
“而在這一千年中,故事的另一個主人公叛出宗門,成為了魔修。那人在昆侖仙境頂着數名宗師和天君的威壓,以摧枯拉朽之姿橫掃外院,手上一天就多了一百多條人命——呵,一戰而天下驚,不外如是!”
“接着,那人大張旗鼓地高調東上,走了一路,便讓敵人和自己的鮮血在身後也流了一路。擋者必死,且死無全屍。”
“這種滿手血腥的大魔頭,偏偏還和宗門、還和小修者保留着通信。在信裏頭,他言語柔和,筆調溫婉,甚至——甚至還教小修者做人處事的道理!像什麽尊敬師長,友愛同門,戒心氣浮躁,守自我本心……哈哈,你說,這人究竟是迂腐吶,還是虛僞?”
武缜粗聲粗氣地大笑兩聲。陸漾被迫聽了半天廢話,終于被他這完全不像故事的故事給弄得乏了,嘆道:“是有病。”
“可不就是有病!”
武缜撫掌贊嘆,又湊過去捏住陸漾的臉頰,強硬地把他的臉扭過來,二人再次雙目相對。
“你也知道你有病?”
“……”
武缜松開手,想要嘲笑陸漾逃避一樣的沉默,卻不知為什麽,忽的就失了愉悅的感覺,笑容便再擠不出來。
“刑也上了,故事也講了,那就進入正題吧。”他嘟囔了一句,瞥陸漾一眼,“師兄,你不想要答案麽,我這便給你!”
“想那日,你殺死了我。可惜,過往的千年給了我太多機會,足夠我化不可能為可能,從你這號稱‘跗骨索命,不死不休’的陸大魔頭手裏活下來。”
陸漾神色一動,眼珠稍稍轉動了一下,像是想要看向武缜,又忍着沒看。
武缜便笑:“哈,是了,真界能假死的法門何其多也,這答案太土,你瞧不上,是不是?”
陸漾沒有回答。
“可是你當日就沒一一排除過?你就那麽單純白癡,認為我的屍體躺在你眼前,就是真的死絕了?不會吧,你要是不鞭個屍、挫個骨什麽的,就枉費我那麽多年對你的人性剖析,也辜負我對你的殷殷期望啦!”
“對吧,你果然那麽做了,對吧?那麽你告訴我,師兄,你都用了哪些法子,來證明我死透了,不會再活回來了呢?”
陸漾垂着頭,因武缜在他身上胡亂戳弄而微微戰栗着,輕輕吐氣道:“……二十七種。”
武缜有些驚訝地揚起眉毛:“你倒是瞧得起我!”
不過眨眼間,他咧開嘴,笑出無限的森冷與得意:
“我都不用親眼去看,就能猜出你把我的屍體給弄成了什麽樣……說真的,在肉身消亡、法力喪盡的一千多年裏,我躲在最陰暗的山洞中,無數次想着重逢之後,我要如何如何把這些痛苦全都返還到你身上!不,十倍,二十倍的還給你!我就是在想着折磨你、羞辱你、蹂/躏你的過程中,才艱難地熬過那些年的……”
他忽然合身往前一撲,緊緊抱住了陸漾。
于是那些鎖鏈齊齊而動,撕裂了陸漾更多的血肉。
在一聲嘶啞凄厲的慘叫中,陸漾手足抽搐,已在剎那間疼得暈死過去,又生生再轉醒回來。
可就是這樣靈氣被封、瘋狂出血,他卻一直吊着一口氣,不說氣若游絲,連持續一息以上的昏迷都沒有。
此時此刻,他的腦袋靠在武缜瘦削的肩頭,嗆咳出幾口血沫,居然慢悠悠清明了目光,眸子裏并未現出一點兒重傷虛弱的昏沉和混沌。
所以,他能清楚地觀察外界事物,也能一絲不落地體會體內的痛楚。
武缜在他耳邊悄聲說:“就是這樣,你明白了嗎,親愛的漾師兄?”
陸漾閉口不言,武缜已自行答道:“沒錯,我很久之前就在想了,如果我一時下手太重,把你玩壞了怎麽辦?你忍不住疼痛或者恥辱,直接一閉眼,暈倒或者自殺,我的樂趣不就沒有了嗎?所以我就研究出了一種蠱,你也許曾聽說過的,叫做‘雙生魂’……”
雙生魂!
這三個字就像一枚燒紅的烙鐵,狠狠砸中了陸漾微冷的神經,瞬間産生了爆炸般的後果。
陸漾猛的睜大雙眼,用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力氣,一把掙開了武缜的懷抱,帶着無數靈氣鎖鏈向後跌去。武缜錯愕地看着他,臉上慢慢浮現狂喜至極的猙獰笑容。
他的十指死死絞在一起,仿佛不這樣做,他就要扼住自己的咽喉,或是撲過去,扼住陸漾的咽喉一樣。
“說吧!說吧!”他在心中無聲地大吼着,“管你是吃驚、憤怒、不敢置信、恍然大悟,給我反應!給我流露出情緒!如果——如果你連這都能忍住——”
他不用費心想陸漾忍住會怎麽樣了。
因為随着他思緒的跳躍,陸漾臉上的的确确先後露出了吃驚、憤怒、不敢置信、恍然大悟的表情。
也許只是某根線條的輕輕一顫,也許只是眼睛裏的水光明晦,也許只是呼吸吹動了一根發絲……別人看過去,恐怕會覺得陸漾一直一直都是一個表情,然而武缜能看見,只有武缜能看見!
陸漾那微妙到極致的神情,從幾千年開始,就只有他會解讀!
他引以為傲,他樂此不疲,他願意用生命和一切作為代價,換來哪怕一天,來守着這人、鎖着這人、欣賞這人、剖析這人、掌控這人!
接着,他聽見陸漾一邊劇烈咳血,一邊問他:“你的意思是,現在我和你,是共用一個魂魄的?”
“沒錯!只要你活着,我的魂魄就不會歸入幽冥;同樣,只要我願意,你的神魂就不會受到一點兒傷害,哪怕被——”武缜頓了頓,用帶着火苗的熾熱語氣,緩緩噴吐出惡毒至極的四個字來,“——玩弄至死!”
陸漾咬牙切齒地回了他四個字:“這不可能。”
武缜遏制不住地狂笑起來。他指着陸漾,用最誇張、最肆意、最神經質的語氣,高聲冷笑道:
“不可能?哈,師兄,你說我現在活着是不可能?還是你現在清醒着沒暈過去是不可能?要不然,就是我像條狗一樣躲藏着陽光的幾千年是不可能?再不然,就是我對你無一錯處的算計是不可能?你說啊,什麽不可能?你乖乖進了我的屋子,乖乖喝了我的水,乖乖地對我壓住了殺氣,好言好語,全不防備,我還覺得不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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