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郵局剛剛開門,服務的辦事人員只來了一個,懶洋洋地在服務臺後面玩手機。

一個老人顫顫巍巍地上前問:“同志,我想彙款,應該怎……”

女辦事員眼皮也不擡地打斷他:“那邊填單子。”

老人茫然地四下找了找,又小心翼翼地問:“填……填哪個單子?怎麽填啊?”

女辦事員吊得高高的柳葉眉險些飛出額頭,橫刀立馬地噴薄出一個倒八字:“那不是貼着示例嗎?自己不會看!瞎啊?”

她話音剛落,一條長臂就伸了過來,越過老人的肩膀敲了敲服務臺,手腕上露出猙獰的兇獸刺青一角。

辦事員目光在那刺青上停頓了一下,吓了一跳,一擡眼,正對上一雙冷冷的目光,年輕男人把眼鏡摘下來随意地用衣角擦着,目光輕飄飄地落在辦事員的胸牌上開了口:“你會說人話嗎?”

這男的模樣俊秀,五官周正,看着讓人眼前一亮,要放在平時,辦事員說不定會多看他幾眼,然而此時,他說話的聲音微微壓低,像是收斂壓抑着什麽,再配上那目光——他的雙眼皮長得比別人橫平豎直,像兩條刀刃,沉甸甸地壓在眼睛上,壓得那失去眼鏡的遮擋的眼神顯得過分鋒利,有點吓人,好像電視裏那種随時掏槍殺人的衣冠禽獸。

辦事員一聲沒敢吭,一氣呵成地将彙款單和示例表格抽出來,雙手遞給彙款的老人:“您照着這個填……後面的先生您也辦理彙款嗎?實時彙嗎?”

後面那位正是祁連,他扣上眼鏡,沒再糾纏,把單子和現金一起遞了過去:“不用。”

那天祁連和江曉媛分開以後,回去思考了一陣子,感覺這個現任窮鬼不像他想象得那麽好打發,一個大小姐,趾高氣揚慣了,讓她心安理得地受人恩惠,對方可能确實接受不了。

對祁連來說,要是江曉媛肯自己在逆境中奮鬥,自己在這個世界站穩腳跟,那當然再好也沒有了——可他還是覺得不太可能,一時的志氣誰都有,問題這志氣過了,她能堅持多久?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江曉媛要是意志堅定,那病毒也不會選中她。

自尊心超強還吃不了苦,要是放任她照這麽下去,她還是非得走前人的老路不可。

祁連發愁了兩三天,偶然想起她在醫院免了別人債務的事,心裏靈光一閃,決定換個角度曲線救國。

祁連料得很準,江曉媛的志氣确實在一病之後就銷聲匿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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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生病是江曉媛長脾氣的機會,只要體溫超過三十八度,她在家裏就仿佛立了什麽不世之功,一定要千倍百倍地作,作得別人一分鐘都不能忽視她,要一個加強連的人圍着她噓寒問暖才行,否則她就要絞盡腦汁地尋釁大發雷霆。

這天早晨,兩個世界巨大的落差終于在她失去健康後凸顯了出來,江曉媛凄凄切切地窩在被子裏,沒人問候,沒人哄她,沒人端着熬得稀爛的粥求她喝一口,沒人給她拿藥,就連想喝點水,她都要自己爬起來倒。

她的枕邊是塑料模特那沒有五官的頭顱,腳底下是一攤發型講解與圖片,屋裏彌漫着不透風的潮氣,一側的鬧鈴第四次響起來,歇斯底裏地嚎叫,提醒她該起床去抱佛腳了。

江曉媛一巴掌将鬧鐘嚣張的氣焰拍了下去,忍無可忍,于是抱着被子嚎啕大哭了一場。

哭到一半,她還是強撐着爬起來了——并不是她堅強,而是鼻子已經擁堵得水洩不通,再不找衛生紙擤一擤,就抹到被子上了。

她哭哭啼啼、踉踉跄跄地擤了一通鼻涕,擤得腦子裏嗡嗡作響,頭重腳輕地坐在一大堆千奇百怪的發型中,放空了五秒鐘,繼而對理發師這個行業産生了前所未有的憎惡。

她還不知道自己人生的主題是什麽,先知道了該主題不能是什麽——她絕對不想當個理發師,煩透洗剪吹這活了。

江曉媛懷抱着這樣一腔委屈,無處發洩,于是動手将她畫的那些素描一張一張撕了。

等她徹底哭累了,撕累了,江曉媛才想起來給陳方舟打電話請假。不料一打開手機,她先看見了兩條未讀信息。

一條來自手機運營商,提醒她話費餘額不足十五元,一條來自祁連。

祁連:“我今天給你和她的奶奶打了五千塊錢,你多少應該聯系她一次,錢的事要是過意不去,可以以後還給我,半年之內我不收利息。”

後面體貼地附上了原主人家裏的聯系方式。

江曉媛:“……”

祁連真的想讓她留在這個世界上嗎?他不會是明光那邊的奸細,巴不得逼她早點去死吧?

在莫名其妙的外債和盆幹碗淨的電話費打岔下,江曉媛沒心情哭下去了,她默默地拖着因為發燒而有些沒力氣的身體把自己洗涮幹淨,灌了一大桶水,在屋裏轉了三圈,心裏想:“那又不是我奶奶,和我有半毛錢關系?”

可是她一邊這麽想着,一邊鬼使神差地把手伸向了手機,撥通了祁連給她的電話號碼…

江曉媛沒見過自己的親奶奶,在她的時空裏,她爸幼年喪母,是個沒娘的苦孩子,他小時候沒受過太多家庭的溫暖,這才在有了自己的小孩後變本加厲地嬌慣,以至于活活養出了一只熊孩子。

如果另一個時空中的她與自己一模一樣,那麽……另一個時空中的親人,也是她自己本來已經失去的親人嗎?

這通電話一通,江曉媛先有點後悔,這該跟人家說什麽?

但她還沒來得及挂斷,對方已經接起來了,裏面一個大嗓門的女人沖着她喊:“喂,喂,找誰?”

江曉媛被問住了:“我那個……”

誰知她只說了三個字,對方就跟開了天眼一樣,一嗓子打斷她:“是小媛吧!哎呀!你說說你啊,去多久了,也不打個電話回來,你是要坑死你奶奶啊?”

江曉媛本來就有點耳鳴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響,既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也不敢胡說,只好帶着濃重的鼻音,嗫嚅說:“這邊遇到點事……”

女人敲鑼打鼓似的問:“是找工作不容易吧?我說什麽來着?早說讓你等一陣子,等過年你三哥回來,讓他帶你出去,非不聽……唉,我去給你叫你奶奶,等着啊。”

江曉媛應了一聲,默默地聽着電話那邊的人逐漸走遠,扯開嗓門叫着什麽人,沉默地想:“狀元家裏怎麽連個電話也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電話那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有嘈雜的腳步聲,有別人小聲說話的聲音,最後是一個老太太中氣不足的聲音,老人似乎一時找不到對着哪裏說話,聲音時近時遠,怯怯的,小心翼翼的。

江曉媛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她以為自己會開不了口,誰知在回過神來以前,一聲“奶奶”就已經順口溜出去了。

老太太只聽了一嗓子,就敏感地問:“你着涼了是不是?我怎麽聽着你說話聲音不對呀。找不着工作就回來,回家,沒事的,我還有力氣呢,能幫你!”

江曉媛抽了口氣,差點把方才未竟的嚎哭大業續上。

她握緊拳頭,咬牙切齒地忍住了眼淚,她的血脈相連、卻素未平生的奶奶,成了這個時空中、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将她的委屈全盤接受下來的人。

毫無芥蒂的。

一通電話打完,江曉媛收了一籮筐的瑣碎的叮囑,她擦幹淨眼淚,想起自己五千多的債務,知道自己無路可退了。

無路可退的江曉媛沒有再躺回床上,轉身出了門,買了一盒白加黑,又花了幾十塊錢,從超市大賣場裏買了一件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的黑羽絨服,披在她不倫不類的夏裝外面,打造出了她另類詭異的過冬造型。

她還尚未遭到毒手的素描挨個收攏起來,拿起剪子梳子那套東西,披上戰袍,扛起長槍,前往店裏。

“我以後絕不幹這個,”美發會所門口,戰士江曉媛把鼻涕擦幹淨,心裏想,“我這輩子最讨厭的職業就是理發師。”

第二讨厭的是網管。

由于感冒會傳染,江曉媛這一天被陳方舟勒令不能接觸顧客,将她打發到後臺負責一些登記整理工作,這天正值工作日,白天店裏客人不多。

陳方舟送走了一個客人之後,想起了江曉媛,感覺她一個小姑娘身在異地他鄉,還病病歪歪的,有點可憐,就在爆米花機上打了一罐爆米花,帶過去給她。

拐進後臺,陳方舟看見江曉媛正趴在桌子上,可能是感冒眼睛難受,她的臉離桌面有點近,像是要一個猛子紮進去。

她一只手拿着一塊衛生紙,另一只手在紙面上畫着什麽,連陳方舟走近都沒發覺。

存在感不高的陳老板端着一盒泛着劣質奶味的爆米花,伸着脖子圍觀了片刻,只見她正在一張廢棄的打印紙後面畫一系列的連環畫——她憑空想象了一顆腦袋,還加了五官,然後一步一步地把理發師的每一個步驟畫了下來,最後給畫中人整理出了一個全新的發型。

陳方舟覺得眼熟,仔細一想,發現這過程是他昨天動手剪的一個頭發,江曉媛居然把每一個步驟都記了下來!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全情投入的江曉媛一眼,悄無聲息地把爆米花放下,轉身走了。

江曉媛靠着五千的外債和奶奶一個電話撐過了病病歪歪的歲月,挨過了開頭那幾天,她開始有點習慣了,早起晚睡也變得沒那麽艱難了,不過還是很憎恨洗剪吹這個工作。

一邊憎恨抵觸,一邊拼命用功,江曉媛把“菜譜”背得差不多了。她終于忍不住動手,把藏在房間裏的那顆塑料模特的頭發給剪了。

然後江曉媛發現了一個悲慘的事實——真正上手與照着圖鑒背書完全是兩碼事,她的腦子根本指揮不了手。

江曉媛小時候愛娃娃,什麽大衆的芭比、可以拆卸配件的BJD,動畫片手辦、木偶片大偶……甚至作為藝術品收藏的陶瓷娃,她全都收藏過,她會動手給娃打理頭發、甚至會縫兩件簡單的娃娃衣服——之前,江曉媛一直把理發師的實操當成擺弄娃娃,直到這時,她才發現沒那麽容易。

第一,人頭太大,發量太多。

第二,也是最關鍵的——真人都長得太醜了。

忽閃着大眼睛的娃娃套個陰陽頭都好看,可真實的人類留海修得稍微歪一點短一點,都能醜哭一條街,要知道“自然的錯落有致”和“狗啃的裏出外進”之間,也只有微妙的一線之隔。

江曉媛新手上陣,手哆嗦眼瘸,她完成了自己的大作後一屁股坐在床上,與塑料模特面面相觑,仿佛聽到了對方無聲的控訴——倘若塑料模特也有四肢五官,此時想必已經叫嚷着大巴掌糊上來了。

“完了,”江曉媛想,“還有不到十天,不可能學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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