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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的馮瑞雪和另一個時空的馮店長別無二致,講究、精致,哪怕知道拍照要重新做造型,還是化了工工整整的妝來的,她脖子上戴着應季的新款名牌圍巾,手裏拎着小巧的手提拎包,露出手腕上一枚閃閃發光的鑲鑽表。

馮瑞雪抿起輕薄的嘴唇,小小的下颌繃出一道不高興的痕跡,一聲不響地在找了個沙發坐在一角,誰也不搭理。

她并不認識江曉媛,這個世界的馮瑞雪生命中從未出現過一個叫江曉媛的敗家子,而她卻居然還是陰差陽錯地和霍柏宇走到了一起,兩個人走進來的時候,像一只不得不折節屈就的仙鶴領着一只五顏六色的白臉野雞。

機靈的收銀員伸出一根手指,狠狠地一戳愣在那裏的呆熊攝影師,攝影師這才如夢方醒,一躍而起,搓着手上前招呼:“我給您倒杯水,您可以先看看我們的作品,挑幾個主題,然後造型師好配合着主題給二位做造型……”

他伸手一指江曉媛,成功地将素不相識的前男友與撬了她牆角的前閨蜜的目光都引到了江曉媛身上。

江曉媛面無表情,百感交集。

馮瑞雪地目光隐晦地在江曉媛那外冬內夏的裝束上掃視了一圈:“她就是造型師?”

攝影師心虛地應了一聲。

江曉媛素白的臉毫無說服力,馮瑞雪看了,心裏想必是更不滿意了,沉默了片刻,馮瑞雪悶悶不樂地說了一句:“看着有點小,行不行啊。”

“她就是看着小,保養得當,”攝影師緊張得背後冒汗,開始胡說八道,“其實人都三十多了。”

江曉媛:“……”

真想糊他一熊臉。

江曉媛在見到馮瑞雪的那一刻,恨不能從門縫裏跑出去,可是腳步卻仿佛生了根一樣戳在原地,被這件事荒謬得啼笑皆非。

馮瑞雪曾經是怎麽對她的?那時候江曉媛去她店裏,她都要親自迎接出門,平時哄江曉媛比男朋友哄得還厲害,江曉媛說一,馮瑞雪絕不會說二。無論什麽時候,江曉媛和馮瑞雪聊天都很愉快,其實後來想起來,兩個真正平等的朋友,就算感情再好,能一直不拌嘴、不吵架嗎?就算其中一個情商高,能解決大部分的矛盾,她就沒有心情低落、不想搭理人的時候嗎?

怎麽可能其中一方總是單方面地遷就另外一方。

馮瑞雪和她相處一定很累吧?一直要曲意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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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倒好,風水輪流轉了。江曉媛站着,馮瑞雪坐着,江曉媛帶着僵硬的笑,馮瑞雪一臉不信任地當面問她“行不行”。

霍柏宇讨好地把樣片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翻兩頁就要問一句:“這個怎麽樣?哎,你看,這個不錯吧?”

馮瑞雪兀自低頭玩手機,不理他。

攝影師面紅耳赤地站在旁邊,那如坐針氈的模樣還真對得起這家搖搖欲墜的婚紗攝影館。

霍柏宇哄了幾次,也不耐煩了,最後兩個人各自占據沙發的一角,誰也不搭理誰,好像他們二位不是來拍婚紗照的,是來辦離婚證的。

空調的暖風吹化了江曉媛僵直的四肢,她空白的大腦緩緩地緩過勁來,低頭整理起影樓的化妝工具來。

不知道另一個時空中的馮瑞雪最後會不會和霍柏宇走到一起,她遲早也會看出這花瓶小白臉的真面目吧?到時候她會後悔嗎?她會對自己的車禍念念不忘嗎?

江曉媛以為自己只發了一小會的呆,被攝影師叫了三遍才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原來霍柏宇已經選好了主題,兩個人馬上要去換裝了。

收銀員姑娘身兼前臺、助手、服裝師等多個職位,連忙殷勤地跑過來,要帶馮瑞雪去女賓更衣室。

馮瑞雪剛開始木着臉不動,霍柏宇腆着臉湊到她面前,咬着耳朵說:“別的地方拍一組照片動辄好幾千,他們家才幾百塊錢,不就是一組照片嗎,什麽地方拍的不一樣,說不定他們家看着破,技術還不錯呢,有必要弄那麽豪華的嗎,照出來都是一個樣……”

江曉媛冷眼旁觀,真替馮瑞雪感到遺憾。

馮瑞雪猛地甩開他,看也不看霍柏宇一眼,跟着讪笑的收銀員進了女賓更衣室。

攝影師連忙把被選中的樣片往江曉媛懷裏一塞,飛快地小聲說:“這個造型,你仔細看下,拜托拜托,千萬拜托。”

他像個沿街賣藝讨蜂蜜的大狗熊,慘兮兮地對着江曉媛搖尾乞憐一番,然後急急忙忙地轉向霍柏宇,領着他去了男賓更衣室。

偌大的一個大廳裏,只剩下江曉媛一個人獨享櫃機空調,她卻依然是冷,看着照片上的純白婚紗冷,回望回不去的前世今生也是冷。

野雞照相館裏的服裝實在是很惡心,反正馮瑞雪出來的時候眉頭是擰死的,光裸的肩膀上凍出了一顆一顆的雞皮疙瘩,以江曉媛對她的了解,她的忍耐大約已經到了極限了。

收銀員好心建議:“要不然您先把自己的圍巾披上吧?我去給您拿。”

“別碰!”馮瑞雪脫口說,她大概不打算再忍耐下去了,臉上的厭惡不加遮掩地暴露出來,“你們這的衣服髒死了!”

收銀員的臉漲成了一顆西紅柿。

馮瑞雪不想再給任何人面子了,火藥味十地說:“我自己帶了化妝品,不用你們的東西。”

她說完,拿出自己那個小小的手袋,從裏面取出個化妝包,斜了江曉媛一眼,不客氣地問:“你會用嗎?”

以江曉媛的性格,聽了這句挑釁,本來非要暴跳如雷不可,可是她沒有。

因為當她走近馮瑞雪的時候,江曉媛注意到了方才沒看清楚的一些東西——比如馮瑞雪那看似高大上的名牌化妝包,實際上是某個化妝品專櫃的贈品,随便買根眉筆都送的。還有馮瑞雪那看起來值錢得吓人的鑲鑽表,機芯什麽的江曉媛不懂,但她一眼看出來表盤上十二個鐘點刻度上鑲的彩寶是不對的,正版的表是順時針方向以從正紅開始,以彩虹的色彩過渡排列的,馮小姐這塊排得裏出外進,表盤正上方商标還比正版多了一個微微翹起來的尾巴,像一個藏藏掖掖的嘲諷。

馮瑞雪這一身閃閃發光的名牌,除了相對便宜的圍巾以外,居然沒一樣是真的。

一瞬間,江曉媛對她的怨憤忽然就煙消雲散了,只是随意清點了一下馮瑞雪包裏的化妝品,平靜地說:“好的。”

說着,江曉媛又拿起了馮瑞雪的唇膏,打開看了看:“顏色有點亮,我看您嘴唇比較薄,比較适合踏實一點的啞光唇膏,店裏有一支,不介意的話我用棉簽給您上色。”

馮瑞雪瞪了她一會,見江曉媛毫無反應,只好氣憤地作罷。

江曉媛一摸到化妝品就如魚得水,她完全将馮瑞雪當成一個大號的人偶娃娃,目光始終集中在她臉上某一個部位,根本不和馮瑞雪對視。

另一個時空中的馮瑞雪當時問過她“為什麽需要那麽多的優越感才能活下去呢”,現在,這個時空中的馮瑞雪用高高在上的态度與一身的假名牌給了她答案——

因為心裏知道自己并不脫穎而出,心裏明白自己是個怎樣的貨色,所以貪得無厭地從方方面面尋覓着無止無休的優越感,給自己和他人造成一種“我和你們不是同一種人”的假象,以掩蓋對自己庸常與無能的恐懼。

“真是太可悲了。”江曉媛憐憫地端起馮瑞雪的臉,用棉簽細細地從她雙唇縫隙裏将濃墨重彩的唇膏往外拖曳蔓延,像是一絲不茍地描繪着一朵烈火中盛開的花,她想,“咱們兩個傻逼。”

江曉媛拿出了自己十二分的本領,給馮瑞雪做了個無懈可擊的妝面,同時将她的頭發放下來,輕車熟路地拉過定型水,展示了她在美發店裏進修出的新本領。

腦袋頂快要碰到房梁的攝影師在一邊看着,熱淚盈眶地直感謝上蒼,感覺自己算是撞大運了——哪怕他是個糙漢子外行,也看得出江曉媛比他們店裏那位老佛爺化妝師水平高多了,她好像熟悉自己的臉一樣熟悉這位客人的臉,最大限度地去粗取精,反襯得那身蚊帳一樣的破婚紗越發不上檔次起來。

馮瑞雪也沒想到這光着臉不修邊幅的化妝師這麽出神入化,她盯着鏡子呆愣了很久,轉臉問江曉媛:“你從哪學的化妝?”

江曉媛一邊擦手一邊頭也不擡地回答:“野路子。”

馮瑞雪細細地打量她片刻,忽然遲疑地問:“我是不是……在什麽地方見過你?總覺得有點眼熟。”

這話一說完,她自己也感覺到不對勁,連忙補了一句:“不,我沒別的意思。”

江曉媛笑了笑,沒吭聲,三下五除二搞定了霍柏宇的面妝,看着那蹩腳的攝影師殷勤地把他們倆請到攝影間。

江曉媛坐在空調和陽光下,随手翻着一看就很假很廉價的樣片,等着做下一組造型,同是想起了自己已經遺忘的青春期時光。

留學前選學校和專業,她爸問她将來想學點什麽,她毫不猶豫地脫口說:“學藝術。”

可惜最終學無所成,她只成了個熱愛穿衣化妝的纨绔。

如今浮華盡去,她在漫長的沉澱後回顧起自己掠影似的一段生命,卻已經不可能再追憶了。

她還欠祁連四千多塊錢,在一家美發店裏耐着性子做着她無比厭煩的工作,偶爾被拉到對面影樓裏當外援,就算是生活的調劑了。

等她攢夠買冬裝的錢,想必也該開春了。

藝術是什麽東西,跟她有半毛錢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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