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什麽是平行時空呢?

微觀的看,或許就是同一個人身上會發生的無數可能性?人的一生中,也許每一次一念之差,都會造就兩個背道而馳的平行空間。

每一個時空中的那個人,都是她自己。

這一點江曉媛在踏入原主人房間的時候,深切地感覺到了。

所有的杯子都放在左手邊,把手也沖左,但筆和工具在右邊——這是因為江曉媛雖然不是左撇子,卻從小就習慣用左手端杯子。

桌上的筆筒裏插滿了筆,一多半是不能用的,筆尖沖上閑置着,這也是她的怪癖之一,筆用完了不扔,哪怕不能換芯。

床鋪總是靠近一角,永遠不放在正中心。

江曉媛試探着坐在舊木頭桌子旁邊,她忽然心裏一動,彎下腰拉開最下面的抽屜,果不其然,在抽屜裏發現了一個鐵盒子。

一切都是她的習慣,江曉媛根本不需要向誰打聽,她本能地就知道這屋裏有什麽。

江曉媛把鐵盒子端出來,知道這裏面放着她在這個時空的珍藏。

在原來的時空,她也有這樣一個盒子,雖然比這個鏽跡斑斑的蛋卷盒子高檔很多。裏面有一打學畫的考級證,有她第一根用完的眉筆筆頭,有她小時候從父母那收到的生日禮物——長到十來歲以後就沒有了,過了十歲,他們就不再費心買玩具哄她開心了,只省事地給她個紅包,讓她喜歡什麽自己去買。

過了十歲,她也确實很少有機會和父母交流了。

江曉媛深吸了一口氣,打開這個世界的盒子,像是揭開了一段她沒有來得及經歷的過往。

盒子鏽得不行,很費了她一番力氣才摳開,之間裏面裝得滿滿當當、沉甸甸的,有高中錄取通知、有特意打印出來的中考成績單紙條,有一本翻得卷邊的盜版英文小說《玻璃城堡》,一盒掉了殼的舊磁帶,已經壞了的随身聽……

還有一張泛黃的老照片。

不知是哪個不出名的景點,她看見一家人在一塊明顯是人造的巨石前合影,景點很挫,人的打扮也很挫,看向鏡頭的表情是一水的痛苦嚴肅,仿佛不是來旅游的,是來彙報思想工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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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面有頭發還大半黑着的奶奶,有她這個世界的父母,她看着他們,那麽的陌生,那麽年輕而憔悴。

她不由得産生了某種疑惑——是這兩個人嗎?她的父母是長這樣的嗎?

眉目輪廓是熟悉的,可是氣質、神情卻又天差地別,同樣的人,難道穿名牌打理好造型,就是個貴婦人,穿着碎花舊棉布衫,憔悴而充滿戾氣地望向鏡頭,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農婦嗎?

江曉媛把照片壓在最下面,深吸一口氣,雙手合十,指尖抵在自己的額頭上。

燈塔助理告訴過她,當她被從撞樹的車裏甩出來的時候,她原本的時空就分成了兩種可能性:一種是她死了,一種她被救活了,這兩種情況分別繼續發展,發展出後續更多的可能性,形成如同大樹枝杈一樣複雜的、無數個平行時空。

她的生活就像一條平鋪直敘的直行道,突然一分為二,成了分岔路。

原本那條路在分岔的一瞬間,就戛然而止了。

停了,不存在了。

以後每一個分出來的平行時空裏都會有一個她存在,活着或者已經死了,作為一個既定的結果,供她的父母親人與朋友們面對。

他們或悲痛或慶幸,然後繼續在不能回頭的時間上狂奔而去,從頭到尾不知道還有一個被遺漏的她。

此時已經夜深人靜,老人家躺下的早,已經在隔壁睡着了,江曉媛在一站昏黃的臺燈下,突然之間就不由得悲從中來。

她從酷暑到嚴寒,整整大半年疲于奔命下壓抑的悲傷好像才回過味來,找到了流瀉的途徑,一股腦地奔湧出來——她消失得這樣無影無蹤,或許只有時空法則記得她,預備着她一旦回到燈塔,就将她絞殺得灰飛煙滅。

她少時性格乖戾任性,少有朋友,父母二人整日奔波,幾乎沒時間管她,她寂寞地陪着自己長大,身邊只有一茬一茬比日本首相換得還快的保姆。

江曉媛也曾經有過無數怨言,幻想自己有一個溫暖而熱鬧的家……而現在,不溫暖的也回不去了。

江曉媛想起她爸,十天半月不見得能見一次,每次一見她,必然要皺緊眉頭,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一番,大概很多父親對後代的要求總是以自己為參照物,按照他的标準,江曉媛太拿不出手了。

要是他現在看見她經受了這麽大一番變動,還磕磕絆絆的生存了下來,會不會很驚訝呢?

可惜她再也沒機會回去講給他聽了。

江曉媛一直哭了半宿,哭到最後頭疼了起來,總算是把半年多壓抑的情緒哭盡了。

她這才進入中場休息,把鐵盒子收好,輕車熟路地在下面找到了一個硬紙板粘的夾層,從中翻出了一本原主人的日記。

江曉媛哭哭啼啼地擦幹淨鼻涕眼淚,準備好好拜讀狀元那光輝的生平。

狀元剛開始寫日記的時候年紀還小,經常會長篇大論一些雞毛蒜皮,後來大概是懶了,行文開始變得三言兩語,只挑重要的事提兩行。

狀元的風格基本如下:

“X月X日,晴:今天在樓道裏聽見四班那紅眼鏡酸溜溜地說要超過我,呸,做夢。”

“X月X日,陰:今天物理老師抄錯數了,還說我做得不對,老柿餅真不是個東西。”

“X月X日,小雪:今天有個弱智給我寫情書,話都說不利索,真急人,怎麽沒先找他家狗練練人話口語呢?”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江曉媛看得十分淩亂,對狀元就是她本人的這事有了點真實感——這熟悉的簡單粗暴風格。

到了最後幾頁,狀元漸漸地連日期也不寫了,只是偶爾留下只言片語,更像是心煩意亂時的信手塗鴉。

江曉媛看見她寫道:“奶奶摔了,我爸在就好了。”

後面換了一種筆,似乎不是同一天的記錄,狀元隔着幾天,對之前的自己隔空喊話:“你爸早變死鬼了,別做夢了,自己上吧。”

後面“上學”還是“退學”的字樣糾結了一大片。

然後江曉媛找到了她最後一篇日記,鉛筆寫的,字跡已經被蹭得有點模糊了。

這是她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言語,一共兩行。

第一行寫着:“沒錢,不念了。”

第二行寫着:“我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的。”

戛然而止。

之後狀元在鄉間打工也好,打理貧瘠的土地也好,大概是忙得不可開交了,漫長的紀念裏,她再沒有寫過一句話,她的整個少女時代都壓在這個運動會獎品的本子裏,藏在了悄無聲息的夾層下。

江曉媛從頭到尾看完,已經接近淩晨四點,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把窗簾挑開一條縫,看着窗戶黑洞洞的背景下光怪陸離的冰花,只覺得“出人頭地”四個字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第二天上午,江曉媛頂着一雙沉重的黑眼圈攪合肉餡的時候,祁連打了電話來。

江曉媛一邊做着機械勞動,一邊對他說:“查崗啊?我還活着,燈塔那邊這兩天也消停了,我看那病毒沒準已經死了,你放心吧。”

祁連沉默了片刻:“……我沒不放心。”

江曉媛:“嗯?”

祁連:“就是剛看見你把錢打回我賬戶了……其實不用那麽急的,等年後回來,手頭寬裕了慢慢還也一樣。”

“哦,原來是這件事。”江曉媛想。

她還以為他賬戶上會有餘額變動的短信提示,打了錢以後就忘了跟他說一聲。

“正好有,就還了,”江曉媛說,“你幫我很多了,謝謝啦,等我以後發達了,一定忘不了你。”

祁連:“……”

最開始,他根本不相信江曉媛能活下來,後來發現她是最後的機會了,不管怎麽樣一定要成功,只好把她當成沙漠裏的嫩芽,誠惶誠恐地随時照看着,誰知道也才不過是一走眼的工夫,她的翅膀居然已經這麽硬了。

硬到她說“發達了忘不了他”的時候,祁連居然沒覺得好笑。

那邊的江曉媛卻突然想起他那天傍晚的背影,一叫就來,事後不居功也不吭聲,自己默默地走開。她一開始總覺得祁連身上有種匪氣,可是時間長了,居然發現這個人其實很靠譜,脾氣也不錯,有點像長得像狼的大狗,只是看起來吓人,有獠牙,獠牙收起來,就是長久而不表露的溫厚。

她忍不住對祁連提了蔣Sam的邀請:“我一個朋友前些天打電話讓我過年去他那裏做事……”

祁連有些意外地停頓了一下,随後問:“做什麽?”

江曉媛:“化妝師。”

祁連:“化妝師?主要哪方面的?”

江曉媛:“……”

她其實并不了解職業化妝師是幹什麽的,美發店也沒有條件讓她充分地搜集信息,到現在只是有個模模糊糊的概念,一時真有點說不清楚。

祁連:“你那個朋友幹什麽的?”

江曉媛:“……老師?”

這她更說不清了,她連蔣Sam真名實姓是什麽都不知道。

祁連嘆了口氣:“你有方向和志向是挺好的,但是最好還是穩妥一點,不要太着急。化妝師方面我也不認識太多人,等過一陣子給你打聽打聽,有合适的地方再去吧?”

江曉媛:“等等,我不是……”

祁連:“嗯?”

江曉媛悶悶地想:“我只是想聽個認識的人的意見,沒有讓人幫忙找工作的意思啊。”

可這句話說出來有點不識好歹的意思,在和顧客的無數次交鋒中慢慢開始學會說話的江曉媛猶豫了一下,又給咽了回去。

祁連:“再說,真換了地方,你住在哪也是個問題對吧?慢慢來吧。”

江曉媛無從反駁。

就這樣,她在老家住了大半個月,每天暗自琢磨,沒能琢磨出個所以然來。

書也好,前輩也好,大家只會告誡你多吃蔬菜水果、多努力多思考,沒說吃哪種蔬菜水果,也沒說努力思考向哪個方向。

老家當然沒有電腦和網絡供她消遣,電視江曉媛不愛看,于是她漸漸地耐下心來,把狀元的藏書挨個翻了出來。

江曉媛想:“既然我們是一個人,我怎麽可能看不下去她的書呢?”

說來也奇怪,她這麽一想,看書就困的毛病居然奇跡般地自愈了。

原主人的藏書很多,大部分來自縣城新華書店——扉頁上有書店的章,狀元都用舊挂歷給它們包了書皮,看得一絲不茍,書頁間別說筆記,連折疊都沒有。大概受縣城的書店規模限制,她買的基本沒有時下流行的暢銷書,有一些經典名著,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心靈雞湯。

江曉媛看完了比她一輩子的閱讀量還要多的書,不過對她時下的糾結沒啥幫助,因為看的是書,不是說明書。

轉眼就過了十五,年味随着春風飄散,她也要走了。

她然後留下了一千塊錢,和奶奶告別。

奶奶依然是寵辱不驚的模樣,聽見她要走,也只是應了一聲。

“去吧,”她說,“我不懂外面的事,但是你總要出去的。”

江曉媛出發的時候,奶奶送她到車站,看着她上車,老人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往前邁了一小步,随即像是意識到自己的腿再也追不上任何人了,她又縮回了腳。

奶奶:“明年還回來的吧?”

江曉媛:“嗯,回來!”

奶奶:“記得回來啊,也回來不了幾次了。”

江曉媛眼睛眨巴了兩下,又想哭了。

她孑然一身地回城,揣着原主人那張“我一定要出人頭地”的紙條。

回程江曉媛長了記性,坐車繞路去了臨縣,到那去坐火車——火車司機總不至于因為跟乘客吵架而罷工的。

火車車程兩個多小時,兩個小時以後,江曉媛就要面對一個選擇:是繼續留在陳老板的美發店裏,還是跟着蔣Sam走?

江曉媛用日記本剩下的幾頁紙分門別類地列出了離開與留下的各自優缺點。

收入麽,都差不多,她現在已經混成技師了,每個月連基本工資再提成,比蔣太後要開給她的價格少不了多少。

她還有點舍不得陳老板。出門打工碰見一個厚道的老板實在太不容易了,何況他還那麽照顧她。

以及最現實的問題,她身上的錢基本都給奶奶留下了,自己就剩了一點零花,要是真辭職,肯定得重新找房子住,她付得起房租嗎?

至于蔣Sam那邊是怎麽個情況,江曉媛完全是兩眼一抹黑。

學校是什麽學校?職業化妝師都幹些什麽?平時工作量大不大,會遇到什麽問題?

怎麽想怎麽不靠譜。

江曉媛用筆尖在本上停頓了一下,重重地在“美發店”三個字上畫了個圈,連祁連也是這麽勸她的。

江曉媛心裏的天平一邊倒向了美發店,但不知為什麽,這麽一倒,她總覺得悵然若失。

這時,火車緩緩地駛入一個小站,車廂裏開始報站,先是中文,随後是英文,英文最後說到地名的時候用的音譯,就是跑調的漢語拼音。

旁邊的一個中年人每次聽到,都要興奮地考他十七八歲的兒子一次:“知道說的什麽意思嗎?”

然後他會專門把那跑調的地名學一遍。

英文報站每說一次,他就要跟着說一次,像個聒噪學舌的鹦鹉。

兒子終于不耐煩了,喝罵他:“快別丢人了,好像你能聽得懂似的,小學都沒畢業!”

父親被揭穿了,尊嚴掃地,只好讪讪地望向窗外。

江曉媛心裏湧上某種難以名狀的悲傷,替那位大哥悲傷,也替自己悲傷。

她的目光彌漫在窗外未開化的河冰之上,覺得人的尊嚴也像那些河冰一樣,有時候堅如磐石,有時候只是浮在水面,一捅就破。

“我不能留了,”江曉媛忽然想,“如果蔣太後不靠譜,我就自己去這個行當裏摸索闖蕩,實在不行,就從影樓化妝師做起。”

這是第一次,在沒有人激她、沒有人逼她的情況下,江曉媛決定不再留在輕松舒适的地方。

否則,等到春暖花開了,冰就要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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