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你像山上的夜月,(1)
以前我沒有喜歡過別人,也不知道該怎麽去喜歡一個人,甚至像這樣拼盡全力去做一件事也是頭一次,所以,請別責怪我的笨拙與魯莽,好嗎?
當阮阮打開酒店的門,看着站在門口的身影時,她第一反應是,閉上眼,再慢慢睜開。然後再閉上眼,再睜開。如此反複了三次。她神色裏有驚訝、難以置信,還有一點點驚喜。
傅西洲的心莫名窒了窒,他伸手,覆在她的眼睛上。
“阮阮,是我。”嘆息般的聲音裏,情緒複雜。疲憊、內疚,還有一絲淡淡的心疼。
自己到底對這個女孩子做了什麽?讓她忐忑到這個地步。
阮阮閉着眼,眼皮上傳來他指尖的溫度,涼涼的觸感令她清醒,這不是幻覺,也不是做夢。此刻,他真的站在她的面前。
“十二……”她喃喃,她不想哭的,也在心裏告訴自己,別哭啊千萬不要哭啊,不能在他面前落淚。她知道,很多時候眼淚是女孩子有利的武器,可她此刻真的不想用眼淚來控訴他。
“對不起,阮阮……”他的手指依舊覆在她的眼睛上,她的淚仿佛火焰,灼痛他的手指。此時此刻,他實在沒有勇氣直視那雙染了霧氣的清亮的眸子,他怕自己連“對不起”也說得沒有底氣。
轉身進房間的時候,阮阮第一件事情就是望向牆上的挂鐘,23點40分。狠狠舒了口氣,她嘀咕:“還好,沒有過零點……”
“什麽?”她聲音很低,傅西洲沒聽清楚。
她擦掉眼角的淚痕,嘴角微微翹起:“沒什麽。”
他不知道,她有多慶幸,他在新婚之夜的零點之前出現在她面前。在暮雲古鎮的時候,她曾聽風菱的媽媽提起過,民間有一個習俗,新婚之夜分房而居的夫妻,這輩子難以相守到老。
她也覺得自己傻,簡直傻得無可救藥了,這個男人,在婚禮上離她而去,此時他在零點之前找到她,她竟然還覺得慶幸。正常的人,應該是将他痛罵甚至狠狠地抽他兩個耳光,将他轟出門外,那樣才解氣,才足以告慰她心裏那麽重的難過。
這些,她心裏全部都清楚,可她拿自己的心毫無辦法,拿他毫無辦法。當他靜靜站在她面前,當他嘆息般地喊她的名字,當他的手指覆在她的眼睛上。她就已經原諒了他。
因為她清醒地知道,在原諒他與推開他之間,選擇前者,會讓她心裏好過一些。
他是她逃無可逃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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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做個傻瓜吧,世界上聰明的人那麽多,不差我一個,就讓我做個自得其樂的傻瓜吧。阮阮嘆息般地閉了閉眼。
“你的腳怎麽了?”傅西洲終于發現她走路的姿勢略怪異。
“哦,崴傷了,沒有大礙。”她輕描淡寫地答,轉身問他,“你要喝什麽?有茶與果汁。”
傅西洲拉住要去小廚房幫他拿東西喝的阮阮,将她按在沙發上坐好,撩起她的睡褲,她青腫的腳背赫然映入他眼簾,他皺眉:“有冰塊嗎?”
“有。”
他去廚房冰箱裏找到了冰塊,又從浴室拿了一塊小毛巾來,包着冰塊,他在她身邊坐下來,将她的腳平放在他的腿上,她忍不住縮了縮,卻被他牢牢地抓住。這樣忽如其來的親密,令她的臉微微一紅。
從他們重逢,到他求婚,才短短半年時間,而真正确定關系到如今,也不過兩個月,他們最親密的接觸,僅限于牽手,次數也不多。
他看了她一眼,又垂下頭,手上的冰毛巾輕輕地在她青腫的腳背上移動。
小客廳裏只開了一盞落地臺燈,暖黃色的燈光,打在他的身上,他側着臉,微低着頭,手腕輕輕地起落,專注而溫柔的模樣,令她心裏酸澀得湧起淚意。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只有他。
她仿佛看到多年前那個沉默柔情的他,又回來了。
這才是她的十二。
傅西洲放下冰塊,擡眼時發現她正怔怔地凝視着他,他輕咳了下,用指腹輕輕壓了壓她的腳背,“我再幫你揉一揉,需要活血。”
他已經盡力控制了力道,但阮阮依舊覺得疼痛鑽心,可她咬牙忍住。
他看了她一眼:“痛的話你就說。”
她搖搖頭:“不痛。”
他在心裏嘆了口氣,怎麽會不痛呢,換作別的女孩子,只怕早就咧嘴大喊了,她也真能忍。
“怎麽受的傷?”他問。
她遲疑了片刻,才輕輕答:“找你的時候,摔了一跤。”
他手上的動作一僵。
“對不起……”頓了頓,他緩慢地開口,“你怎麽不問我原因?”
他一直等她問,可是她卻始終沒有開口。
阮阮想起她對風菱說的話,是的,她心裏有多麽想知道那個答案,也就有多麽害怕知道那個答案。
可是此刻,他主動提起來,她便順着問出來:“為什麽?”話一出口,心裏的忐忑便接踵而至。
他停下手中的動作,擡起頭與她對視,她背光而坐,整張臉都籠罩在一團陰影裏,看不太清表情,但那雙眼,卻亮若星辰,此刻正眨也不眨地直視着他,那裏面,有期待,也有忐忑。
他忽然就想起多年前,在古鎮的夜晚,他們坐在院子裏看星星,那晚星空璀璨,她仰着頭認真而耐心地指着夜空裏一顆顆遙遠的星辰,告訴他,那是小熊星座,那是北鬥七星,那是天蠍星座。她說,十二,你知道為什麽我喜歡這裏嗎?因為簡單純粹。這裏的人,這裏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讓我覺得簡單而純粹,令我覺得舒坦。我啊,最怕麻煩複雜的事情了呢!
他腦海裏又回響起傅淩天最後說的那句話——西洲,你是知道後果的。
他望着她,久久的,最後,湧到嘴邊的話變成了:“因為,我忽然接到療養院的電話,我媽媽……自殺了。”
他将視線轉開,不再看她。
“咚!”
提起的一顆心,狠狠地掉下去。可緊接着,她的心又提得高高的,像是在過山車上旋轉空翻一般。
她張大嘴,久久才恍過神,急切地問道:“啊,那她現在怎麽樣了?”
關于他的母親,她其實了解得并不多,還是從外公阮榮升那裏聽到的只言片語,這個女人寧肯背負着罵名,也要生下這個不被傅家承認的孩子。在傅西洲十四歲那年,她精神失常住進了精神病院,後來又轉入了療養院。阮阮只見過她一次,在他們婚禮确定下來的第二天,他帶她去療養院探望。見到她的第一眼,阮阮非常驚訝,怎麽形容呢?她從未見過那麽美麗的女人,應該有五十歲了吧,可她的五官真的很美,但臉色蒼白得吓人,眼神空洞,了無生氣,宛如一個沒有靈魂的漂亮木偶。在他們婚禮前夕,她曾問過他:“你的母親會來嗎?”見他臉色微變,她才意識到自己大概問錯了。在這樣一個公共場合,傅家大大小小親朋好友全部出席,但唯獨,不會有他母親的位置。
見他不語,阮阮心下一凜,慌亂抓住他的手:“你媽媽的情況到底怎麽樣了啊?”
明明隔着厚厚的衣服,他卻覺得手臂上她手心的溫度簡直灼人,他不着痕跡地撥開她的手,輕輕說:“已經脫離危險了。”
她狠狠舒了口氣,又蹙眉:“這個時候,你怎麽能不陪在她身邊呢?她才是最需要你的。”
所有的難過、委屈與忐忑,這一刻統統煙消雲散,而後化成了對他母親的擔憂。
傅西洲望着她神色裏真真切切的擔憂,心裏五味雜陳,他心煩意亂地站起來,收拾桌子上的冰毛巾,抛下一句“她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我”,然後走進了浴室。
阮阮望着他的背影,想說什麽,終究作罷。她知道,他母親,一直是他心裏的禁忌。
傅西洲站在鏡子前,擰開水龍頭,嘩啦啦的水流聲好像能掩蓋所有的慌張,是的,他慌張了。他望着鏡中的自己,這一刻,裏面那個慌張與心有不忍的男人,是那麽陌生。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這麽多年來,以為一顆心早就在宛如戰場的傅家練就得百毒不侵,堅硬如鐵。可看到那張那麽相信他的臉,他竟然覺得自己很殘忍,心裏升起了從未有過的負罪感。大概是,她實在太單純太傻了吧。她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冷漠、殘忍、嗜血的世界裏的人。
可是,這一切,都是她期盼的,不是嗎?是她執意要闖進他的世界來,他拒絕過,推開過,警告過,是她不聽。
他捧起冷水,狠狠地拍了拍臉。
再睜開眼時,鏡中的那個人,又恢複了他熟悉的面孔。
阮阮聽到浴室裏傳來的水流聲,她望了眼緊閉的浴室門,朦胧的燈光裏,可以看見他正在脫衣服的動作,她的心漏跳了一拍,趕緊轉過頭,抓起桌子上的座機給風菱撥電話。
已經十二點多了,但她知道,夜貓子風菱一定沒有睡。
“見到他了吧?”風菱的聲音有點疲憊地傳來。
阮阮說:“叮當,我就知道是你告訴他我在這裏的。”
“不用感謝我,如你所願而已。”
阮阮想起在機場時,風菱忽然叫住她問的那句話。原來如此!她咬住唇,心裏又軟又酸:“我以為你會阻止我繼續這樁婚姻。”
風菱說:“如果換作是我自己,我肯定不會再繼續。可是,軟軟,你第一次這麽瘋狂地想要得到一樣東西。我雖然會為你擔心,但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會支持你。”
在風菱心裏,好朋友就是這樣,哪怕她做的事情你覺得很傻很傻,但如果那是她想要的,就算擔憂,也會支持她。那麽至少,在全世界都嘲弄她、反對她的時候,還有一個人,是站在她身邊的,随時可以給她一個擁抱,對她說,你去做吧,只要你覺得值得。
“叮當,我愛你。”
風菱笑起來:“切,肉麻!留着對你老公說吧!”
老公……
阮阮在心裏默念了下這個詞,臉頰忍不住微微發燙。
“好啦,別浪費時間給我打電話啦。”風菱逗她,“春宵一刻呢,祝你們洞房花燭愉快啊!”
“喂——”她的臉頰更燙了,壓低聲音嘀咕道,“叮當,我有點兒害怕……”
這是他們的新婚夜,接下來要發生什麽,她心裏很清楚。在此之前,她不是沒有幻想過這一刻,可真的到來,除了期待,她還有點忐忑。這也許是每一個女孩子,在變成女人之前,都會有的小忐忑。
風菱靜了靜,說:“阮阮,別怕啊,他不是你很喜歡很喜歡的人嗎,女孩子的第一次,給自己喜歡的人,你應該感到高興呀……”風菱的聲音忽然壓得很低,阮阮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也沒有太留意。“好啦,我還要趕設計圖,先挂了呀,晚安。”
“你在發什麽呆?”他的聲音忽然響在頭頂,阮阮回過神來,有點慌亂地起身:“噢,沒什麽……啊!”她痛呼出聲,慌亂中竟然忘記腳傷,差點兒站不穩摔倒,幸好傅西洲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撈住。
他皺了皺眉。
她抓着他的手臂,低着頭有點不好意思,真是笨蛋啊,這樣也能摔倒。
下一秒,他手臂一擡,将她打橫抱起來,朝卧室走去。
“轟——”阮阮的臉立即燒成一片,心撲通撲通狂跳。他穿的是酒店的睡袍,柔軟的觸感貼在她的臉頰上,鼻端傳來他身上沐浴過後的清香,與她身上的味道一樣,淡淡的花香,很好聞。她忍不住深深呼吸,閉上眼,雙手緩慢地環繞上他的腰,她忽然有點兒想哭,仿佛時光倒流回多年前的那個月夜,他抱着她,走在深夜的樹林裏。
他的第二個擁抱,她等了這麽久。這是令她想念的溫度,再次溫暖地将她包裹。
忽然間,所有的忐忑與害怕都消失了,她的心在這一刻變得安靜而柔軟,一絲期待,一絲甜蜜。
當他的吻落下來時,她還是沒有忍住,眼淚轟然滑落,他感覺到嘴角的涼意,頓了頓,微微退開,看着她,她也正睜開眼,淚眼蒙眬地望着他,見他皺着眉,知道他誤會了她的意思,她哭,并不是不願意,這一刻的眼淚,僅僅是因為覺得開心。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微微仰頭,主動吻上他的唇,既生澀又熱烈。
十二,你知道嗎,你是我一場美夢。
我祈求,這夢,永遠不醒。
淩晨三點,傅西洲從夢中驚醒,他又做了那個許多年來一直纏繞他的噩夢,夢中,一條幽暗陰森的長長的走廊,各種凄厲的聲音從走廊上無數間緊閉的房間內穿透出來,交織成一種魔音,灌進他的耳鼓裏。他看到自己在走廊上氣喘籲籲地奔跑,捶打着一間間緊閉的房門,他在大聲喊着什麽,在焦急地尋找着什麽,可他聽不清自己喊的是什麽,找的又是什麽。那條陰森的走廊,仿佛沒有盡頭,他怎麽努力地奔跑,也找不到光亮的出口……
他想從床上坐起來,身上的重量令他一怔,低頭,發現阮阮整個人都纏繞在他身上,手臂緊緊地抱着他的腰身,臉頰貼在他胸口,頭發散亂地覆在臉上。
他靜靜地看着她,良久,他伸手,将她散亂在臉頰上的頭發輕輕拂開,微弱的光線下,他看到她的嘴角微微翹起,仿佛正做着一個甜美的夢。
忽然間,他竟然對她生出了一絲嫉妒。
能在睡夢中微笑,于他,這是一件多麽奢侈的事。
他移開目光,試圖起身,他一動,她手臂不自覺地抱他更緊,臉還往他身上蹭了蹭。
他頓了頓,然後将她的手臂挪開。
起床的時候,他不小心将床頭什麽東西掃到了地上,他彎腰撿起來,不禁一怔。
是一塊男士手表。
他轉頭朝床上的人望了一眼,握着那塊手表走出了卧室。
暖黃的燈光下,那塊很舊了的手表靜靜地躺在茶幾上,時針轉動的“嘀嗒”聲在寂靜的夜色裏,仿若時光的回聲。
這塊手表,他認識,不,是非常非常熟悉,這是他的手表,當年他從暮雲古鎮不告而別時,留給她的謝禮。
那年,他是在從樹林歸來後的第五天的早晨離開的,他走的時候,阮阮并不在古鎮。尋找野兔的第二天清晨,她被一通電話叫走,她外公突發高血壓,住進了醫院。
她離開得很匆忙,那天早上他已經起來了,如往常一樣沉默地坐在葡萄架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過了一會她忽然又跑了回來,氣喘籲籲地站在他面前,對他說:“十二,你等我回來噢,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
他依舊沒有開口說什麽,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離開後的第四天,恰逢中元節,暮雲古鎮很重視這個古老的傳統節日,在這一天的傍晚,家家戶戶都會紮很多紙船到渡口去放,以祭亡人。天黑的時候,小孩們還會放飛很多只孔明燈許願。
那天傍晚,他陪着風母與風聲一起去渡口放漂紙船,一直待到天徹底黑下來,又陪風聲放飛了兩只孔明燈才回去。河的岸堤狹窄,也沒有路燈,他打着手電,與風聲一前一後地走着。那時候歸家的人很多,有小孩嬉鬧着從他們身後追過來,推攘間,眼見着要将前面的風聲撞倒,他迅疾地伸出手,将他拉住然後往裏面一推,電光火石間,他自己卻跌下了岸堤。
在風聲的驚叫聲裏,他只覺得頭昏目眩,最後身體穩固在一塊軟綿綿又濕潤的河沙灘上,額上傳來尖銳的刺痛,有液體緩緩流進眼睛裏……閉眼的瞬間,在強大的疼痛與昏眩中,記憶如浮光掠影,一幀幀地擠進了他的腦海裏……
他沒有摔死,卻記起了所有。
那天晚上,他躺在朱醫生的診所裏,怔怔地望着天花板發呆,猶如當初他從昏睡中醒過來一樣。
而這一個多月,就像一場夢。
如今夢醒了,他知道,是離開的時候了。
離開的前一晚,他一夜無眠,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怔怔發呆。他擡頭望着天上圓而皎潔的月亮,月色的清輝映照着這院子裏的一草一木,那樣靜谧而溫柔的模樣,是與他的世界完全迥異的一片天地。
第二天清晨,他将手上戴了多年的舊手表摘下來,壓在那張寫了“謝謝”兩字的字條上,沒有與風家母子打招呼,乘坐第一班輪渡離去。
這一個多月的記憶,雖然美好,但他卻打算忘卻,他必須忘卻,在他的那個冰冷的世界裏,這些柔軟的記憶,對他來說,沒有什麽意義。而這些相處的人,與他也是兩個世界的人。他不想,也不願意,将他們拖進他的世界裏來,尤其是那個有着清澈笑容、清亮雙眸的女孩兒。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三年後,他會再遇見她。
是在機場的停車場外,大雨中,她拼命地追着他的車跑。
那天他從外地出差回來,因為供貨商出了很嚴重的問題,他親自飛過去處理,三天的談判,像是打了一場生死攸關的大仗,他整個人疲憊不堪。上了車,他閉眼休息。
秘書遲疑的聲音将他吵醒:“傅總,有個女孩子似乎在追我們的車。”
他睜開眼,從後視鏡中望去,外面正下着雨,又是灰蒙蒙的初冬,後視鏡中的影像模模糊糊的,看得并不太清楚,只隐約看見一個橙色的身影在雨中奔跑,一邊跑一邊揮着手,嘴裏還大喊着什麽。
他收回視線,淡淡地說:“也許追的不是我們。”
前方100米就是收費站出口,前面停了好幾輛車等待繳費放行,秘書将車停下來,忍不住朝後視鏡中望去,然後發現他猜得沒錯,那個女孩子,徑直朝他的車跑了過來。
她站在車窗外,彎腰敲着車窗玻璃。
秘書降下車窗,驚訝地望着她,凄清的雨中,雨水自她頭頂傾瀉而下,狼狽地淋了一臉,濕漉漉的頭發黏在臉上,可她神色裏卻滿是終于追上了的欣喜。她氣喘籲籲地指着後座的傅西洲,語無倫次地開口:“他……他……”
“小姐,你有事嗎?”秘書問。
“十二,十二,是我啊!”她将身體趴在車窗上,将腦袋探進車內,聲音又急又欣喜。
秘書微微側身,提高聲音:“喂,小姐,你到底在幹什麽?”前面的車輛已經開始緩慢通行,後面的車不耐煩地在按喇叭。秘書轉身望着被打攪神色不耐煩的傅西洲:“傅總,你認識她嗎?”
他想也沒想便回答道:“不認識。開車吧。”
“可是……”秘書為難地看着趴在車窗上的顧阮阮。
傅西洲皺眉,終于凝神打量起那張被雨水淋得狼狽的臉來。
“十二,是我呀,阮阮,顧阮阮!”她喊道。
——十二,你記住啦,我叫阮阮,顧、阮、阮!
記憶中的聲音忽如其來,是她!他終于想起來了。世界這麽大,人與人之間偶遇的幾率那麽小,可他們竟然再次相逢了。在他幾乎已經忘記那段記憶、忘記生命中曾經出現過這樣一個人的時候。
見他怔神,她起身,從身後的背包裏掏出一個東西來,在他面前晃了晃:“這塊表你認識吧?是你留給我的。”
“上車。”他斂了斂神,靜靜地開口。車後的喇叭聲已經此起彼伏,而窗外的雨,越來越大,她整個人都淋成了落湯雞。
上了車,她才終于感覺到冷,忍不住哆嗦了下,抱着手臂打了個噴嚏。秘書體貼地将空調開高,又翻出紙巾給她:“快把外套脫了吧,擦擦頭發。”
“謝謝。”她臉色有點蒼白,可依舊挂着笑容。處理完一頭一臉的雨水,她才終于面向着傅西洲,語調裏滿是欣喜:“我還以為看錯了,沒想到真的是你呢!十二,很高興再見到你。”說着,她輕輕舒了口氣,是慶幸,是高興。
聽到這個名字,傅西洲皺了皺眉:“你難道不知道,在車道上這樣亂跑,很危險嗎?”
“呃……”她抱歉地低了低頭,說,“我一時心急,沒想那麽多。”
他不知道,當她看到他坐在車內一閃而過的身影時,心裏多麽震驚,多麽激動,什麽也沒想,便沖進了雨中。她拼命地奔跑,仿佛知道,錯過了這一次,可能再也沒有相遇的可能。
他沒有再說話。
一路無言,車廂內安靜得令人無所适從。
她忍不住擡眸偷偷看他,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心裏那麽多的話呀,想問他,當初為什麽不告而別?想問他,這幾年你在哪裏,過得還好嗎?你的記憶都恢複了嗎?想問他,有沒有哪怕一次,想起過我呢?可是看到他沉默冷峻的臉,渾身散發出的“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一腔話語,通通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久別重逢的驚喜,大概只是她一個人的感覺吧,她想。可是,就算他令她覺得有一絲陌生,但這個人啊,是她想念了三年多的人,哪怕在夢裏,也希望能再次相逢。既然上天眷顧,給了她這樣的機會,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次錯過他。
所以下車的時候,她問他要電話號碼,在他沉默的片刻,她不給他拒絕的機會,故意說:“喂,你不會是怕我以救命恩人的身份敲詐你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秘書也在聽着呢,他無法再拒絕,便将電話號碼輸入她手機裏,遲疑了下,他在姓名那裏寫下了“傅西洲”三個字。她看着手機屏幕,輕輕念他的名字:“傅西洲,十二,原來你叫傅西洲呀。”她回撥過去,微笑着揚了揚手機:“這是我的號碼,你存好啦,我會再聯系你的!”
他并沒有存她的號碼,原本以為那句“再聯系”也不過是說說而已,畢竟他們之間隔了三年多的時光,曾經的相處,只是人生裏一段小小的插曲,他以為她跟他一樣,早已将那段記憶稀釋、忘懷。
然而幾天後,他真的接到了她的電話,她說要請他吃飯,那晚他正好有個應酬,就算沒有應酬,他也會找理由拒絕的。後來她又打過幾個電話,每一次都被他用各種借口婉拒了,再傻的人都能感覺到他是故意的,偏偏她一點也不介意的樣子,不知道她是真傻還是裝傻,電話依舊,到最後他都煩了,索性對她的來電視而不見,清靜了幾天,在他以為她終于死心了後,某個中午,他走出公司,她站在大門口隔着老遠就沖他招手,大聲喊:“十二!”
也不知道她是從哪兒打聽到的消息,竟然神通廣大地找到他的公司。他實在是低估了她的耐心與執著。
有一次他心情很不好,她帶着自己做的便當又來公司找他,他沒來由就對她發了脾氣,那是他第一次對她發脾氣,厭惡之情那麽明顯,她的眼眶裏蓄滿了淚水,但她竭力克制着不讓它們掉下來,她背過身深深呼吸,過了一會兒才轉過身,對他說:“十二,我以前沒有喜歡過別人,也不知道該怎麽去喜歡一個人,甚至像這樣拼盡全力去做一件事,也是頭一次。但是我會努力學習的,所以,請你別責怪我的笨拙與魯莽,好嗎?”
她将便當盒推到他面前,說:“心情再不好,也要吃晚飯的,否則胃會變壞。”
說完,她就匆匆地離開了。
看着她倉皇離去的背影,他一腔怒火,忽然就洩氣了,随之便是深深的無力感湧上心頭。
自那後,她用她的方式,再一次走進了他的世界,令他困擾卻避無可避。那時候她大四,學的是園藝專業,沒有考研的打算,對工作也沒有很大的野心,只求順利畢業,因此多的是時間。而當一個人把所有的時間與精力都用在一件事一個人身上時,那種執念帶來的殺傷力是非常強大的。更何況,那個人在她心底三年多,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想念,原本以為這輩子都無法再見,在茫茫人海中卻奇跡般地重逢,她不舍得,也絕對不願意再次錯過。
二十一歲的顧阮阮,比之十八歲時,變了很多,身體長高了一點,頭發長長了一點,面孔漂亮了一點,世界變得遼闊了一點,唯獨她的感情世界,仍舊停留在十八歲的那個月夜,那個溫暖的擁抱,以及那人胸膛的溫度與她自己的狂亂心跳聲裏。
所以,她明知道傅西洲已經不是她記憶中、她心裏的十二,卻仍然無法阻止自己堅定地、不顧一切地朝他走過去。
她天真如十幾歲情窦初開的小女孩兒,以為只要努力,付出便會有所得。
“十二,十二!”
傅西洲被驚慌的叫喊聲吵醒,他睜開眼,便看到阮阮赤裸着身體站在過道裏,見到沙發上躺着的他,狠狠舒了口氣,臉上慌亂的表情瞬間換成欣喜,而後,意識到什麽,雙手掩胸,像只驚慌的兔子般,逃回了卧室。
他愣了愣,忍不住笑了。
然後,一絲苦澀湧上心頭。是他,讓她如此忐忑、驚慌、患得患失,而這才是他們新婚的第二天。
阮阮蒙在被子裏,羞愧欲死。
但那一刻,睜開眼發覺他不在她身邊的那一刻,她的睡意全無,慌亂跳起來就喊着他的名字往外跑。
她以為他又消失了。
他不知道,那一刻她是多麽害怕。而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又是多麽欣喜。
阮阮的腳傷雖然消腫了,疼痛感也消失了,但走路還是有點不便,傅西洲打電話讓服務生将早餐送到房間來,電話接通還沒開口,就被阮阮将話筒搶了過去,快速訂了早餐,挂掉電話對一臉詫異的傅西洲眨眨眼:“這酒店上上下下全是我外公的眼線呢!”
傅西洲不禁失笑:“你想将我藏起來?”
“呃,不是啦,你也知道呀,我外公現在在氣頭上呢,你昨天來這裏,他應該還不知道。”
她這是典型的掩耳盜鈴呢,除非他一直待在房間裏不出去,否則怎麽可能瞞得住她外公那只老狐貍!更何況,他也沒想隐瞞,發生的事情也不是隐藏或者敷衍就能一筆帶過的。
他轉移了話題:“你護照帶了嗎?”
阮阮搖頭:“沒有。”走得那麽匆忙,心不在焉的,哪兒還記得帶上護照簽證,她對意大利的蜜月之行本也沒抱期望。
“讓你朋友幫你快遞過來吧。”
阮阮想了想,說:“蜜月地點我們換其他地方好不好?”
他點點頭,也沒問是去哪裏,說:“你安排吧,不過我只有七天假期。”
阮阮說:“夠了。等我的腳傷徹底好了,我們再出發。”
吃完早餐,她讓他陪她去了學校,寧城農大在近郊,離酒店很遠,傅西洲叫了酒店的租車服務。
阮阮的畢業論文寫得差不多了,來學校其實并沒有什麽事情,她只是想帶他來看看,這是她生活了四年的地方。
她帶他去花圃基地,看她親手培育種植的花,有的剛剛發芽,有的已經開了花,她蹲在那些花花草草前面,專注地為它們澆灌、用毛巾仔細地擦拭葉子,又溫柔又虔誠,仿佛對待自己心愛的孩子。
在傅西洲的世界裏,植物是辦公室裏淨化空氣的裝飾品。他在花圃裏轉了一圈,蹲在她身邊,問她:“你為什麽會選擇念園藝專業?”在他看來,這個專業,沒什麽大用處。
阮阮侍弄着花草,頭也沒擡地随口道:“因為喜歡啊。”
這是個情理之中的答案,但她從小在阮家這樣一個商業世家長大,阮榮升竟然允許她念這個專業,她可真受寵,也真幸運。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的大學與專業,都別無選擇。
阮阮轉頭望着他,又認真地補充道:“相比複雜的人,我更喜歡與植物打交道,雖然它們不能說話,你開心的時候不能同你一起笑,你難過的時候也不能開口安慰你,但它們是有靈性的,真的,你對它好,付出一百分的用心,它也一定回報你百分百的誠意,給你它最美的一面。而人呢,卻并不一定能這樣。”
在此刻,傅西洲聽着她這番關于花草的話,只覺得是一個熱愛植物的女孩子的一腔傻話,這些脆弱的花花草草,哪來的什麽靈性啊?花有期,一歲一枯榮,甚至更短。要到很久後,他才驀然醒悟,這番話,仿佛谶言,她和他之間的谶言。而說出這番話的女孩,她不是傻,她的心性,又通透又純粹。是他終其一生,再也遇不到的簡單純粹。
午飯他們就在學校食堂吃的,她帶他去的是口味最好的三食堂,這裏的大師傅燒的紅燒魚,是阮阮的最愛。她有一陣子沒吃過了,說起來竟然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傅西洲看着她的模樣,忍不住笑了。他打量着食堂裏三五成群、嘻哈喧鬧的學生們,這個世界,青春張揚,既熱鬧又相對簡單,阮阮屬于這裏,而他,置身其間,只覺得渾身不自在。但他還是讓阮阮坐下來等,他端着盤子去排隊打飯。
阮阮撐着手臂,視線追随着他的身影。他不同于平時的西裝革履,休閑的開衫毛衣與褲子,很簡單的裝扮,在一群學生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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