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我亦飄零久
顧景願驟然說出那句話,那校尉不解其意地看他:“侯爺?”
他不明白侯爺為何突然提起了這個。
也不明白,那對于顧景願來說意味着什麽……
過了半晌。
顧景願才回過神來,他嘴唇依舊是抖着的,想問什麽,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該從何問起。
因為……
他不記得了。
這校尉說他生病的事,他不記得了。
那段時間一直渾渾噩噩,顧景願其實并不能清晰地認知到自己的身體是好是壞。
記憶也是斷斷續續。
很多時候都只是覺得很疼。
身體很疼。
心也很疼。
所以他只能依稀從這校尉的話語中推測出,那大概是在自己告訴了楊晉自己真實身份以後的事。
當初告訴楊晉自己就是程啓,并非是出于信任。
那大抵是一種自暴自棄的想法,在得知父王還在派人追殺他,一波一波的,給楊晉他們帶來無數麻煩以後,便大大方方地承認了,也無所謂對方會如何處置對待他。
那時候的他依舊很封閉。
至于聽到這校尉說的那番話……顧景願更是不記得。
他是真的,統統都不記得了。
……
在對方關切和愧疚的目光中,顧景願呆呆地愣了片刻,終于想起要問什麽。
他問:“你方才……為何會說皇上要派大軍相助于我,那樣的話?如果不曾有過那樣的傳聞,你又為何會覺得是誤會……”
“你是楊晉的手下,那楊晉一定知道這件事。”未等對方回答,顧景願又換成了喃喃自語。
“所以楊晉……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龍彥昭對我……”
到最後,他聲音已經變得很輕。
輕到幾不可聞。
那跪在地上的将領越發詫異地擡頭,眼中都布上了驚恐。
……所以侯爺這是……在直呼皇上的名諱?!!
他對侯爺和皇上的關系了解得并不多。
……還包括将軍在內,他們三人的事情他其實都并不知道多少。
當時他還很年少,很多東西都不懂。
知道皇上可能派大軍前來援救一個病殘少年的事情,也只是無意中聽将軍說的。
将軍的原話是“絕不能讓皇上知道
此事,否則他很可能會不管不顧,派大軍來援救……”大概是這樣。
過去太久,他記不大清了。
況且那時候他是真的什麽都不懂。
所以就那般輕易地在背後議論了。
那時候的他根本想象不到一國之君會為了一個少年做出什麽荒唐的舉動,所以便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一般,跟自己的夥伴分享了這個偷聽到的信息,并發表了自己的見解。
他真不知道那時候那病殘少年也在那個院子裏面……就躲在假山後面靜靜地聽着。
但他始終記得那是個冬日。
待他與同伴繞過假山之時,那坐在那裏的少年面色蒼白如紙,姣好的面龐猶如冰雪雕琢而成,整個人了無生趣,脆弱得好似稍一碰觸就會支離破碎。
少年也看見了他。
他記得那少年當時也像如今這般怔愣,泛紅的眼角挂上淚痕,淚水筆直滑落。
少年一臉茫然無措地說:“你說得對,一國之君怎會為了我……不該為了我。”
“……”
他直接被少年那般崩潰的模樣吓傻了。
想也沒想地便與同伴跑路了,恰好那會兒将軍手下的親衛在尋那少年,他便順便給指了個路,也不擔心少年會出什麽事。
只是之後越想越怕少年告密,怕将軍責罰。
就那樣提心吊膽地過了一日,沒想到不僅沒有得到将軍的責備,反而聽說少年重病高燒,再次昏迷的消息……
後來他因故被調到廣平王大營中繼續做小兵,那少年茫然的神色就成了他夢中的夢魇。
那麽潔白無瑕的少年……
卻擁有死灰一般了無生趣、凄美得叫人心碎的模樣……
那顆掉下來的淚珠仿佛砸穿了他的心。
那畫面他足足記了很多年。
所以再見侯爺以後,在驚訝于過去這麽多年、當年的少年竟然仍舊筆直生長,頑強不息的時候,自身年少時做的那件錯事便又開始日夜折磨着他。
這校尉也是猶豫了許多,才決定過來請罪。
講述完當年自己知道的全部情況,這名校尉又磕頭認錯道:“侯爺恕罪,當年的事都是末将瞎說的……末将真的不知道……”
“你起來吧。”顧景願說。
他說着便将目光從這名将領身上移開了。
憑
他的智慧,縱然還有許多細節并不完善,但也足夠他想通了所有。
顧景願再沒什麽要問的了。
“侯爺……”那校尉不肯起來,仍舊伏地埋頭。
顧景願仍舊直立在那裏,聲音很淡地說:“我不怪你。”
說着,他重新擡步,步履向前,輕飄飄的,已經拂袖而去。
那将領的确不是故意,這麽多年過去了,顧景願也不可能再追究。
背後嚼舌根子的話他早已聽得太多了。可顧景願卻如何都未想到,從前的自己竟是那般脆弱不堪……就因為一句話。
一個小兵的一句戲言。
他便當真了。
……到底是有多失望才會為此落淚。
如今的顧景願自己都想象不到。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縱然日後都不記得這件事了,可那夜的事情還是在他心裏落下了個陰影。以至于多年以後,發生了那樣多的事,他都從未想過是龍彥昭……
龍彥昭收到了他的求助信後,不是沒有作為。
……他派了楊晉過去。
而依照那校尉所說,龍彥昭也……一直都在關心、追問他的狀況。
即便、即便……
那時他被生母所害,一條命都差點沒有了。
即便那時候他還沒有親政,在朝中孤立無援,根本沒有一點話語權。
……可他還是派出了楊晉。
他最信任的,楊晉。
……
是龍彥昭啊。
原來龍彥昭……
從未放棄過他。
……
離開那校尉以後,顧景願的腳步突然變得有些虛浮。
他面色重新變得蒼白如紙,不得不扶着牆面才能保持站立。
顧景願便那般扶着牆壁站了許久。
很久以後,他才重新昂起頭顱,睜眼望着清湛的天空,對着虛無的地方發聲:“皇上他……為何不告訴我這些事情?”
他問話的聲音很小。
但靜默了幾息以後,虛無缥缈的地方還是傳來了一道渾厚男聲:“陛下擔心,您會因此再受到什麽傷害。”
顧景願靜立抿唇。
那道男聲又繼續道:“陛下不願将軍在您心中的形象破裂。”
“……他怕您傷心。”
顧景願:“……”
再無疑問。
他兀自徑直向演武場的方向走去。
他到達的時候,皇上正在側
面的場地上,當衆帶人檢查各種兵器器械。
大戰在前,兵器和馬匹永遠是最重要的。
龍彥昭總要自己親自看過、一一檢查過才能放心。
今日的皇上依舊不講究任何體面,只穿了一身很普通的黑袍。
即便離得很遠,看過去時也因身形高大而顯得極為矚目。
十分好認。
顧景願便在那裏看了許久。
直到抽查完所有兵刃的龍彥昭一轉身……
皇上原本威嚴嚴肅的一張臉瞬間挂上了笑意,他笑着向顧景願的方向走來,長眉又猛地一擰。
“阿願怎麽沒回去休息?這日頭這麽足,曬壞了可怎麽辦?快跟朕回去。”
說着,顧景願的手腕兒便被人不由分說地握住。
皇上的手很大,外加忙碌了半天,這會兒早累出了一身的汗,于是就連那手心都帶着幾分燥熱……
顧景願沒有躲。
他乖乖被扯着,跟着皇上向營帳的方向挪去。
滿眼都是龍彥昭寬闊的背影,顧景願亦步亦趨,老實地追随着對方的影子。
其實他也又有發現異常的。
以前覺得人都是會變的,尤其是登基做了皇上的,會變才正常。
所以并沒有想去了解皇上,所以入京以後,便自動以為江山社稷、皇權地位對于龍彥昭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可自打對方去江南找他……顧景願便覺得不對了。
對方攻打北戎之時他還尚可以欺騙自己……皇上是真的出于社稷局勢考慮,其實與自己毫無瓜葛。
可……
自再見龍彥昭時起,顧景願便終究無法再欺騙自己。
并且不得不承認,甚至更早以前,早在那一夜龍彥昭去榮清的草廬找他、點他的穴、跟他訴說以前的事情的時候,他便開始覺得不對了。
——那般看中感情的皇上,那個真的對程啓念念不忘的皇上……
當年又怎可能真的對他不管不顧不回應?
一開始是無所謂得知真相。
……也害怕。
害怕得知新的真相,害怕一直以來讓自己勉強維生的信念再一次崩塌。
那時他一心只想着要跟皇上劃清界限,不連累龍彥昭。
可後來……
後來發生了那些事,讓顧景願對他們的關系有了新的認知,也就逐漸開始對那
個真相感到好奇了。
——其實在游船上答應皇上重回北部,他便是帶着對這一點疑問的探知,才同意的。
只是他也沒想到,自己還沒有着手調查,真相已經自動擺在了眼前。
……
一路将顧景願拉回他的營帳內,回去以後,皇上率先倒了一杯水,遞過了他的面前。
顧景願搖了搖頭,晃動了幾下那截剛剛被握了一路的手腕,沒有接:“我不渴,你喝。”
龍彥昭倒的确是渴了。
顧景願畏寒,但他畏熱。
北部夏日的白天,陽光總是火辣辣的。
頂着太陽在演武場上晃蕩了一個多時辰,皇上早渴了。
他喝完一杯,顧景願已經倒好了第二杯,就端着遞到他面前。
對方手指白如蔥根,指骨嶙峋突出,指甲飽滿圓潤,整只捏着茶杯的手都顯得過分可愛。
龍彥昭便忍不住,一把将那只手握住,而後就着顧大人的手,将那杯茶也一飲而盡。
“阿願今日怎麽這麽乖?”不渴了,皇上老毛病又犯了。
他忍不住皮了起來,緊緊握住那只手不松開,笑問:“是不是想朕了?”
“嗯,想了。”
出乎意料的,顧景願一點頭,幹脆利落地說。
“……”
皇上突然懵住了。
不知該怎麽接。
他低低地叫:“阿願……”
可顧景願已經擡眸,眼尾泛紅的桃花眼微微彎着,直視着他的眼。
顧景願認認真真地說:“我想你了,龍彥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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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