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鐵門沒有上鎖,周言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羅家總是這樣,這麽多年,入夜前,大門總是不關,入夜後,長廊的燈從不熄滅。

羅母姜雪說過,這是當年周言的生父羅昇還在世的時候就保有的習慣,羅昇總覺得,這樣,才像一個家。

當時聽到這番言論的時候,周言差點沒笑出來。他這個父親風|流成性,女人不計其數,卻偏偏還要擺出這副顧家好男人的架勢,也不知道是騙別人還是騙自己。

羅昇死得早,周言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照片都還是到了羅家之後才見過的,所以也沒法當面和他對峙。

周言對他沒有一點感情,相對于羅昇,他對姜雪還稍稍有點親情的味道在裏面。

盡管姜雪恨極了他。

他母親周淼當年做保姆不要臉勾|引男主人,有了他這個野|種;他這個野|種好不容易有利用價值可以救羅家大兒子一命,沒想到,人沒救成,反而往閻王爺那推了一把。

姜雪這人愛憎分明,當時周言剛進羅家門的時候,她臉色照擺,不過也沒虐待他;有次心情不錯,給她的三個孩子買東西的時候還給周言捎了一份。

周言那時就時常想,他媽周淼對他真是太差了,以至于姜雪偶爾施舍個小恩小惠,他就恨不得感激涕零的,像個流浪的小貓小狗似的,也是怪可憐的。

親媽對他本來就不怎麽樣,有了對比,周言覺得姜雪其實也還算不錯。

而且當時,羅家,好歹也算個家。

鐵門沒鎖,裏面的大門還是關着的,周言按了按門鈴,過了一會就有人來開門了。

是個陌生的小姑娘,看着二十出頭的樣子,周言推測她是羅家的保姆。

小姑娘說話細聲細氣的,很溫柔地問周言:“請問你找誰?”

“我找你們太太,請問她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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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等下啊。”小姑娘說了聲,蹦蹦跳跳地跑了進去,聽聲音,是上樓了。

周言在門口忐忑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到人,可出來的這個穿着孕婦裝的女人,像個打了氣的□□,周言很肯定自己不認識她。

“你是誰?找我有事嗎?”

周言:“……抱歉,我找的是姜雪。”

“啊,你找我婆婆?”那個孕婦瞪大眼珠,“我還沒見過有人來找我婆婆。”

周言反應了一會,差不多明白了,這個孕婦,應該是羅進楓的太太。那個小保姆,搞錯了。

沒想到羅進楓的太太,都有寶寶了。

如果他沒記錯,當年,羅進楓有個交往多年的女朋友,經常帶回家吃飯,高挑清瘦,不是眼前這個胖胖的、臉圓圓的女人。

他離開太久了。

“你……婆婆在嗎?”

“在啊,你等着,我去叫她。”孕婦并沒有親自去叫,而是扯着嗓子往裏喊了聲,“小娟!”

一開始那個小保姆“噔噔噔”地跑過來,問她:“太太,什麽事?”

“去叫老太太,這位先生是來找她的。”

老太太。

這個稱呼……周言有點意外。算了算年紀,姜雪今年也未到六十,富人家的婦人保養得好,他想到當年初見姜雪的時候,以為她是個姐姐級別的人,畢竟顯得實在太年輕了。

周言先是聽到一陣很緩慢的腳步聲,拖鞋應該是趿拉着的,那聲音聽着就很沒精神,無精打采的。

但是越來越近了……

等到停下來的時候,虛掩着的門開了,他看到姜雪直愣愣地看着他。

她的頭發已經白了大半,比以前瘦了很多,頭發散亂,形同枯槁,像老了十幾二十歲。

其實周言自己從前也是挺壯實的,後來坐了牢整個人就頹下去了,瘦了很多很多。他本來覺得自己過得不太好,現在看到姜雪,他忽然覺得很慚愧。

他還是活得太好了,他活得這麽好,意氣風發的,怎麽對得起她。

“阿姨。”他的喉頭動了動,目光對上姜雪空洞的眼神,好像瞬間感受到,從那片荒漠裏燃燒出的狼煙,在一瞬間,變成熊熊的烈火。

姜雪看到他,嘴唇拼命地顫抖,她想說話,但是說不出。

周言又叫了她一聲:“阿姨……阿姨,我來看看您。我也想……看看進忱。”

當年他聽丁一钊說過,羅進忱的靈位牌在家裏,姜雪每日都要給他上香祭拜,對着靈位牌說話。他想過,有朝一日,也該去看看。

羅進忱的墓地,是姜雪特地找的,花了重金買下,除了羅家人都不能去,所以他一次也沒去過。

姜雪起先是渾身顫抖,之後瞪大眼睛,突然擡起手,狠狠地給了周言一個耳光。

那一記,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以至于打完後,整個人踉跄了一下,差點摔倒。

周言的臉火辣辣的疼,他垂下眼眸,表情很平淡:“阿姨,這麽多年了,您還是這麽恨我。是不是只有我死了,您才能原諒我?”

“你就算死一千次,一萬次,我也不會原諒你!!!”姜雪聲嘶力竭,每一個字好似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咬牙切齒,用盡力氣。

周言看着她狠厲地目光,忽然跪了下來,膝蓋嗑到地時,發出重重的一聲。

他的聲音很低:“阿姨,我請求您,讓我祭拜一次進忱。”

他早該來的。

他擡頭看着她,剛才還是俯視,現在卻是這麽卑微的姿态。

而姜雪,只是扯了扯嘴角,發出生冷的一聲笑,然後後退兩步,當着他的面,“砰”一聲猛地關上大門。

快到傍晚了。

晚霞灑在屋前的長廊上,也籠罩在周言的身上。他依舊保持着那個跪姿,低着頭,頹喪而謙卑的模樣。有鴿子飛到他身邊,啄了啄他旁邊的小沙粒,不當心啄到他的手,他的手顫了一下,鴿子飛走了。

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

山上太舒服,尤其是這個時刻,夕陽的霞光和醉人的山風。韓铮睡了一覺醒過來,挺滿足,想着要是能來根煙就好了。

他走出車子,舒展了一下筋骨,順便往羅家大宅那邊走了幾步,又順便……往裏掃了一眼。

然後就順道看見了周言那個傻X跪在大門前的背影。

周言跪了挺久了,雖然他意志挺堅定,但再怎麽說也是血肉之軀,腿早就麻的動彈不得了,腰也酸,整個人昏昏沉沉的。

韓铮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晃了晃,差點沒直接倒下。

“你幹什麽?”

周言說:“跪着。”

“我又不是瞎子。”

他仰頭看了看韓铮,又低下頭,呼出一口氣:“我好歹得進個門。”

“男兒膝下有黃金。”

“我膝下沒黃金,最多就一抔土。”周言搖搖頭,“你回去吧,別管我了。”

韓铮氣得要背過氣去,在他面前蹲下來,看着他的眼睛,問:“要是他們一直不開門呢?你跪一晚上?一晚上後還不讓你進門呢?三天?一禮拜?還是一個月?”

周言沒說話。

院落裏有一個長椅,韓铮在那裏坐了會,然後就不見人影了。周言跪的脖子痛了轉了轉腦袋,沒見他,以為他走了,結果二十分鐘後,韓铮拎着兩盒飯菜過來走過來。

他分給周言一盒:“吃點。”

“不用,我不餓。”

韓铮拆包裝的動作一滞,皺眉:“你這什麽矯情毛病?”他分明都聽到周言肚子叫的聲音了。

“你們部隊裏犯了錯,接受懲罰的時候,像跑圈啥的,還能跑一半偷偷停下來喝水吃飯?”

這比喻……

韓铮發現自己竟然沒法反駁一個字。

“拉倒。”他“呵呵”一笑,然後也不去長椅上或者車上,就在他旁邊席地而坐,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飯菜香氣撲鼻,不用晚風吹就飄到周言那裏,他咽了咽口水,還是什麽都沒說。

等天徹底黑的時候,羅進楓和羅羽婧回來了。周言猜測之前姜雪或者羅進楓太太給他們打過電話了,所以他們看到周言的時候,沒有一點點驚訝的表情。看樣子也不想和他多說什麽,直接神情冷漠地繞過他就進門了。

韓铮在車裏又睡了一覺,醒過來看看周言,還是那個姿勢。

老實說,韓铮不太明白周言的腦回路,按邏輯來講,他這完全是在做無用功。人老太太鐵了心不給他開門了,跪個十天半月都不一定見效。

不過站着說話不腰疼,韓铮自己沒經歷過周言的這些事,也沒在牢裏呆過四年。這世上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所以他也實在不好說什麽。

淩影給他打了個電話,問他在哪裏。

韓铮想了想,跟她說有個學生出了點事,要處理一下。

時間确實不早了,快十點了。

韓铮仔細思忖了一下,還是再去叫了趟周言。

“走吧。要跪明天再跪,老太太都睡了。”

“幾點了?”周言問了一聲,從褲子口袋裏掏手機。

在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臉看着有點紅,嘴唇泛着白。

韓铮把掌心放到他的額頭上。

周言一愣,下意識躲了躲:“幹什麽?”

“你在發高燒。”韓铮拽了他一把,想把他扶起來,“走吧,去醫院挂水。”

周言掙開他的手:“我這是熱的。”

“熱你姥姥!”韓铮踹了他一腳,“再不走我去告訴小肖羅羽婧的事。”

周言:“……”

——這他媽,太不要臉了。

不過不要臉歸不要臉,效果卻很好,周言這個姓“賴”的,總算是答應從羅家撤退了。周言站起來的時候腿麻的不能走路,虧得韓铮在旁邊扶了他一把,兩個人都人高馬大的,差點直接一起倒地歇菜了。

韓铮扶着腿軟的周言回車上,兩人手臂貼在一起,隔着薄薄的衣衫,韓铮能清晰感受到,周言皮膚透着的灼熱的溫度。

他估計這燒得有四十度。

去醫院的路上周言就睡着了,韓铮中途又摸了摸他的腦袋,感覺更燙了。

要是不馬上去打針挂水,他估計周言腦子得燒壞了。

本來看着就腦子不太好使、死腦筋,轉不過彎來,要是再燒壞了……

那可真沒救了。

韓铮想着,一腳油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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