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車開過一圈又一圈的山路,出門的時候還是豔陽高照的午後,此時的歸途,卻已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霞光。

韓铮把車停在家門前,在車裏坐了好一會兒,沒有一點下車的欲|望。

他這趟去周言家之前,一直懷着的是希冀和期望,甚至覺得自己像剛談戀愛的高中小女生一樣;那一刻的他,又怎麽會想到兩人最後竟以冷戰收場。

韓铮往副駕駛那邊一摸,摸出了半包煙和一盒打火機。周言一直想讓他和自己一起戒煙,他忍了一個多月了,一直嚴于律己,這個時候,終于能放|縱一下。

韓铮點燃後吸的第一口,居然被嗆住了,嗑了好久才緩過來。

他似有似無地嘆了一口氣,然後拿出手機,打開微信看了看。

上面有兩條消息,都來自于秦飛飛,和他說今天住召召家裏,不回來了。

周言的黑白格頭像被他置頂了,上面留着他們之間的最後一句話。韓铮說的:我準備出來了。

他們都不是很愛文字聊天的人,大多時候都是語音和視頻,韓铮粗略地翻了翻聊天記錄,十分鐘就看完了。

他的相冊裏只有一張和周言的合影,還是周言搶了他的手機硬拍的,鏡頭晃動,模糊不清。

照片裏韓铮正在喝水,望着鏡頭的表情有點嚴肅,周言卻笑得很歡,露出一口白牙。

回憶其實這麽少。

他突然在想,要是他們這次不是單純的吵架,而是分手,其實留下的東西,也就這麽一點。就像一朵兩朵蒲公英,風一吹,就飄散的無影無蹤了。

也不知在車裏呆了多久,直到淩影敲他的車窗,他才從胡思亂想中回過神來。

韓铮把車窗降下來,淩影淺笑着問他:“怎麽不進去?不會是做什麽事惹爺爺生氣了吧?”

他這會兒心情很差,沒興致和她開玩笑,只勉強擠出一個算是“笑容”的“笑容”,敷衍地說:“回了個信息。”

兩人多日未見,上次見面還是在秦家争執,之後便再也沒有就此事談過什麽,此時韓铮有些尴尬,淩影卻像那事完全沒發生過一樣,依然是笑語盈盈,滿面春風的樣子。

韓铮很久之前就知道,她是個情商高得吓人的女人。這也是他忌憚她的原因之一。

淩影和韓铮一起往家裏走,韓铮沒再多說一句話,淩影打趣:“就算我們不結婚了,總還是朋友吧,怎麽連多說句話都不肯啦?”

她的語氣像是對着她那些幼兒班裏的學生,韓铮停下了腳步,沉默了幾秒,看着她的眼睛說:“對不起。”

淩影愣了愣,随即有些不自然地捋了捋頭發:“有什麽好對不起的?我們當初說要結婚的時候,就讨論過這種可能。”

“再怎麽說,是我先提出來的,應該算我的錯。”

韓铮凡事喜歡一碼歸一碼,當年淩影把他和謝晨的事告訴秦老爺子,直接導致了他們分開,韓铮可能會因此記恨她一輩子,可退婚的事,也是他會愧疚一輩子的,與之相比,一句簡單的“對不起”的确是微不足道。

這個話題敏|感而尴尬,淩影顯然不想再繼續下去,分秒間換了個話題:“你和周言……挺好的吧?”

這下輪到韓铮尴尬了,尤其是他們剛吵過架。他那句“挺好”是硬着頭皮說的,也不知道淩影是否察覺到他語氣裏的異常,她點了點頭,狀似自言自語地呢喃:“那就好……那就好……”

晚霞映照在她的身上,顯得她整個人格外的溫柔,卻也似乎帶着一絲憂傷。韓铮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也許只是天黑了,他眼花了。

淩影這趟過來主要是為了探望秦老爺子。韓铮和她聊下來才知道,這段時間她和老爺子都沒有見過面。秦老爺子一度非常沮喪失落,剛開始幾天連話都不說,一個人都不見。

韓铮聽了那些話心裏不是滋味。他常自恃是理性的人,許多事情的處理上,以“理”這方面看過得去,從“情”這方面,卻總是欠缺的。

汪婆做了一桌的菜,端上桌韓铮才想起告訴她“飛飛說不回來吃了”,汪婆當即氣得去客廳打電話數落秦飛飛,秦老爺子笑得白胡子一顫一顫的,一面又小心觀察着韓铮的臉色,眼見韓铮也露出了淺笑,才放心地繼續笑下去。

老人家年紀越來越大,凡事越喜歡看小輩的臉色,就怕哪裏惹得他們不高興了,韓铮心裏酸澀的難過。

那日從醫院把老爺子接回家後,兩人沒有多少交流,韓铮待他如往常般,恭敬而強勢,卻少了從前偶爾的戲谑和玩笑。老爺子心裏也明白,那個疙瘩,會是一輩子的。

吃完晚飯淩影和從前一樣懂事的幫汪婆收拾碗筷,在廚房洗碗,韓铮也想幫忙,被汪婆不由分說趕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向他使眼色:“去外面陪陪你爺爺,我見他最近總是木木的。”

韓铮擰起了眉——他怎麽什麽都沒發現?

汪婆接着說:“人年紀一大上去,進醫院的頻率就越來越高了,每進去一次,都離鬼門關近了點。你們年輕人,哪知道那種力不從心的感覺喲。”

韓铮轉頭看了看客廳。

老爺子戴着老花鏡微駝着背坐在沙發上,稀疏的白胡子随着他不時動一下的嘴唇微微顫抖着,他的臉上滿是老人斑和皺紋,早已是一副老态龍鐘的樣子。

韓铮恍然意識到,原來他已經這麽老了。

他剛到秦家生活的那一年,他還是個會經常去打太極拳的、身子骨特別硬朗的老人,偶有幾根白發,看着比同齡人年輕太多。在秦飛飛和自己的父母去世前,老爺子是個多麽快樂而無憂無慮的老人。後來,白發人送黑發人,本應頤養天年的年紀,卻意外地要接手兩個燙手山芋。

韓铮的太陽穴隐隐發疼。他對着汪婆點了點頭,然後走了出去。

秦老爺子本來看昆曲看得正入神,看見韓铮坐到自己身邊,讨好似的把遙控器遞到他手裏,眯着眼睛笑着說:“你看你看。”

“沒事,你看你的。”韓铮把遙控器放到了一邊,翹起二郎腿,和老爺子一起看昆曲。

其實他一點都看不懂上面演的什麽,看了會兒一陣困意突然襲來,默默打了個哈欠。秦老爺子本來就心神不寧地常回頭看他,這時候終于忍不住開口了:“你困的話回房睡一覺吧。今天你一大早就起來了吧?又開了那麽長時間的車,累了。”

韓铮聞言沉默了幾秒,疲憊地擡了擡眼皮:“你知道我去了周言那?”

“飛飛說漏嘴了。”老爺子嘆了口氣,“其實也沒什麽好瞞的。我不會攔你,也攔不住你。”

韓铮皺了皺眉:“爺爺……”

秦老爺子把電視機的聲音調低了不少,咳嗽了兩聲,啞着聲音開口:“其實我心裏清楚,當年我瞞着你趕走謝晨,是我的錯,我不會抵賴。但同時……哎,可能是我真的太老了,食古不化,跟不上你們的時代了,你罵我迂腐也好,老古董也好,我始終不能接受你和……”他說不下去了,默默垂下了頭。

韓铮閉了閉眼睛。

直到這一刻他才忽然意識到,是他太自私了。

他一直把自己置于一個受害者的高高在上的位置,去強迫一個傳統的老人無條件地接受一個和自己一直以來的認知相悖的事實,他甚至沒有給他一點點的時間和餘地。

秦老爺子是錯了,他錯在不夠坦誠;可又僅此而已。謝晨的死和他沒有直接關系,韓铮自己明明見過不少圈子裏的人,很少有家人會無條件地支持自己的孩子走上這樣一條路。

可他卻自私霸道地要求一個垂垂老矣的老人不帶任何偏見的接納這樣的自己。

他母親說過的話其實從來就沒有錯。愛是沒有界限的。因為老爺子從來沒有說過:他喜歡男人,就不配再進這個家門;是他自己把自己置于一片泥淖中,不肯把手伸出來給一邊等着拉他一把的人。

他一心要求與渴望家庭所謂的“理解”和“包容”,可這些情感,他自己都沒有給予他們。

之前汪婆跟他說過一句話:你爺爺歸根到底,只是想讓你這輩子順一點。

他們還沒有走到那樣的時代——他們的路,未免太難了。

當晚,韓铮臨睡前最後看了看微信,周言還是沒有給他發任何消息。

他左思右想,關了燈後依然輾轉反側。最後,終于忍不住,發了句無聊的話過去——“睡了嗎?”

周言回得很快,回答也讓人相當無語:“睡着了。”

韓铮:“……”幼稚!

眼見韓铮沒有再回,周言先耐不住了,發了個在牆角畫圈圈的小人的表情。

韓铮正想着怎麽回呢,看到那表情,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嘴角,笑了笑,然後開了燈,發起了視頻請求。

出乎意料的是,周言這小子居然拒絕了!

韓铮一臉黑線,忍無可忍地發了一個字過去:“草!”

一直等了漫長的半分鐘,周言那邊又重新發過來視頻請求。

韓铮按了“接受”,然後擡了擡眉:“你有病?”

“沒病。”周言有點不好意思了,“我剛剛洗完澡出來,衣服都沒穿呢。現在穿上了。”

這是他的一個不良嗜好,貪涼。每次洗完澡都是直接往空調間一躲,衣服不穿,光着身子,場景相當香|豔。韓铮怕他感冒,每回都想說他,可轉念一想,看不到新鮮出浴場景,他不久虧了嘛?最後,情感少有的戰勝理智,色|欲熏心,愣是一次都沒提。

這會兒聽他說了那句話,腦海裏要打馬賽克的場景一幀一幀放出來,他的喉頭不自覺有點發緊。

韓铮努力裝出一副正常又正派的樣子:“你之前當着我面還沒害羞呢,現在視頻還遮遮掩掩。”

“我有鏡頭恐懼症。小時候有電視臺來拍我們學校上公開課,還有什麽表演節目什麽的,只要鏡頭一對準我,我就緊張,一緊張,準出錯。”

韓铮聽了想笑,沒想到他的小男朋友還挺可愛的。

周言看着他唇角的笑意,賤兮兮地說:“不生氣啦?”

“我可沒你那麽小氣。生氣的明明是你吧。炸毛的哈巴狗似的。”

“行行行,我小氣。”周言語氣軟了下來,恢複了往日一派溫順的樣子,“你說是不是今天我不犯渾和你吵架,我們晚上就能吃糖醋魚和龍蝦了?”

韓铮冷笑一聲:“不止呢,早滾|床上了。”

周言頓時漲紅了臉。

算他的錯……還不成嘛!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覺得應該寫不滿25W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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